书里……为何他总感觉,易尘的过去仿佛是被谁束缚在某个地方一样?
    想到那想要“带走易尘”的墨袍男子,道思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的思绪却已是百转千回,纠葛出满腔柔肠。
    “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少年斟酌了片刻,唯恐自己言语轻佻,无法足够慎重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其实魔界也很美,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样昏暗无光,也不是只有色如鲜血的月亮。魔界其实跟红尘一样,只是环境更加残酷些许,也没有温润的江南水乡。”
    易尘倒是第一次听说魔界的风景,忍不住好奇道:“你去看过吗?”
    “我……”少年呼吸一窒,眼神流露出些许茫然,“……去过。”
    ——不对,他没去过。
    道思源拥有莫家长子的记忆,但那段记忆与过去实在乏善可陈,除了修炼就是闭关,来来去去也不过是那一个院落的风景。
    而被道主收入门下之后,他在上清问道门中的修行不过五年,这五年来别说魔界了,他甚至都没有离开过上清问道门。
    可是,魔界的景象就像真实的过去一般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有漫天飞散的浮光,像星辰升空一样的美丽。
    易尘不疑有他,兀自笑道:“好啊,若有机会,你将来一定要带我去看遍五湖四海,世外仙山啊。”
    笑意盈盈的女子在面具的遮掩下露出小半张脸颊,红唇娇艳,眼神明亮,美得像毒,令人身死也甘之如饴的毒。
    少年微微偏头,安静地凝视着她,许久,才仿佛承诺一般地点头应许道:“好。”
    听见少年的允诺,易尘笑着移开了视线,继续四处张望打量着这难得一见的魏晋风采,恰好此时却突然起了风。
    沾染了馥郁花香的风吹拂得人鬓发散乱,易尘一头柔顺的长发被吹得扬起,乱了她的视野。
    有人纵马而过,一身白衣,身影潇洒,引得街道上惊呼阵阵,甚至有女子不顾矜持地摘下发髻上的绢花,朝着那已经追不到的背影丢去。
    易尘微微一愣,一股强烈的荒谬感袭上心头,却让她感到了惶恐。
    她猛然扭头朝着那已经快要消失在街角的人影看去,一只手用力地握住道思源的手臂,指着那人道:“思源,跟上去。”
    少年从不违抗她的心愿,亦不多问缘由,只是打横将她抱起,脚尖轻点,人就如振翅的白鹤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屋顶。
    易尘一只手搂着少年的脖颈,被风吹得略微刺痛的眼睛微微睐起,却不肯放弃任何蛛丝马迹一般地紧盯着那越来越近的人影。
    一身白衣的公子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他一路疾驰来到了一户颇有大家风范的雅致门户前,轻扯缰绳。
    “吁——”马儿发出了长鸣,似乎没跑得过瘾,气哼哼地打了一个响鼻,被那白衣公子温柔地摸了摸头,只能不甘不愿地垂下头去。
    有殷勤的仆从迎上前来,接过白衣公子手中的马缰,隔得远,易尘只听见对方称呼白衣男子为“公子”。
    易尘只觉得心脏停滞了一瞬,她嘴里无意识地呢喃道:“他是谁?”
    比之易尘凡人之躯更加耳聪目明的道思源侧耳聆听了半晌,才从街边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得到了答案:“当今皇室十八位公子之中排位第三的玉卓君肖瑾知,人称‘公子瑾’,中宫所出,却无心帝位,前些时日受封‘玉卓’后离开了皇宫,这里是公子府。”
    晋国国主的子嗣并不称呼为“皇子”,而是如世家一般称呼作“公子”,反倒是女儿,会被称呼为“公主”。
    晋国风气使然,加之世人慕仙远胜过渴慕红尘繁华,是以对皇位的争夺也并未如史书上写就的那般水深火热。
    “肖瑾知?”易尘沉默无言地扶了扶脸上的面具,眼神里藏着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失魂落魄,“怎么会呢?”
    ——怎么会有人,跟父亲生得如此相似呢?
    不仅仅是五官眉眼,就连气质都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更加青涩,也未有父亲那般将岁月都沉淀下来的宁和悠远。
    但是非常古怪的,易尘认人的直觉也少有地产生了迟疑,就好像理智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告诉她这就是父亲,一半却说有哪里不对劲。
    就连遇见如今缩水变小的少言时,易尘都没有如此强烈的违和感,她可以确定道思源就是易尘,却不能确定肖瑾知就是父亲。
    哪怕有着这样强烈的熟悉感。
    “能跟那位公子接触一下吗?”易尘看向少言,征询一般地问道。
    接触肯定不是翻墙进入人家的院子里大咧咧地坦白自己身份的这种,而是要有正经渠道,不会因为冒犯而引起恶感的接触。
    “可以。”虽然不明白易尘为何如此在意,但少年也有自己想要确定的事情,“递交拜帖就好。”
    虽然是入世修行,但是为了避免一些完全不必要的麻烦,上清问道门给弟子们安排的身份自然是足够显贵的,毕竟作为讲究清静无为的玄门,谁都不兴红尘世界之中扮猪吃老虎的那一套,他们对尘世的阶级之分不愿过多置喙,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做的依仗身份耀武扬威。
    陆思凡给道子安排的身份自然不会是贩夫走卒之辈,而是位于边境的书香世家,身份比之皇室子弟也丝毫不差。
    在这个讲究风流才情不拘尊卑的年代里,寒门子弟也可与王侯把酒言欢——只要你足够耀眼,比星月更加璀璨。
    道思源显出身形,拿着拜帖走到了玉卓公子府前,他容色淡淡地拿着拜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被热情的管事迎了进去。
    “这位公子当真是霞姿月韵,一表人才啊!”年过半百的管事满脸欣赏,语气藏着喟叹,“公子见您,定然会非常欣喜的!”
    道思源不明白为何对方会如此笃定,却还是矜持有礼地颔首,跟在管事的身后进了王府里。
    站在外头观看的易尘忍不住扶额,她居然忘了魏晋时期的一大特色——人人爱美色,脸好即是正义。
    自鲜卑慕容氏以容色抉择继位者之后,掷果盈车的潘安、阳春白雪的宋玉、因美而死的卫玠、蓝颜倾国的宋文公,这些美名千古的儿郎哪个不是出自这个慕姿容好风雅的年代?
    虽然面有惑色,但道思源依旧顺从着对方的安排进入到了王府里,见到了正在登高望远的公子瑾。
    能被人路掷鲜花聚而观之的公子瑾自然生了一张明珠美玉般的好皮相,更难得的是那一身温润如玉的气质,澧兰沅芷般的清雅。
    这个比溪边兰草更加清雅温润的公子在看见道思源的瞬间就是眼眸一亮,有些话语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好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真想把我的女儿嫁给你啊!”
    场面一时之间安静得近乎窒息,只有额冒冷汗的管事嗫嚅着道:“公子……您还尚未娶妻,哪里来的小郡主啊?”
    肖瑾知拢袖款款一笑,温文尔雅,语气轻飘飘地道:“……我觉得我应该有个女儿,小小的,软软的,凶巴巴的……”
    对于自家公子这副思女成疾的模样,管事也早已习以为常,毕竟自家公子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停地嚷嚷自己有个女儿,这在皇宫里早已不是秘密了。管事也没多劝,只是让人送来当季最新鲜的果酒,便微笑着退下了。
    肖瑾知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幼些许的少年郎,兴致勃勃地想要知晓对方钟爱哪一种风雅,却听着对方从容自若地背起了清静经。
    行叭,可以的。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却唯独不曾修习过玄门经文的公子瑾露出了悲天悯人的笑。
    “小友可是——”肖瑾知笑着指了指天空,持杯品茗,道,“红尘世外仙呐?”
    “不敢当。”对于道思源而言,他只能称得上“问道者”,还远远当不得“仙人”这样的名号,“冒昧来访,是为了问询一些事情的。”
    出乎意料直白的少年问出了心中的困惑,却只得到面前这位号称“皇室最受宠公子”的困惑与不解。
    “母后吗?”公子瑾勾了勾唇角,人似馥郁绽放的君子兰,“很多人都对母后感到好奇呢,但是说句实在话——”
    他目不斜视地对上道思源的目光,坦然地道:“我也不知道。”
    “听起来很像狡辩?”公子瑾温言自嘲,比起鹄峙鸾停、高标韵致的道思源,他身上更有几分随性而至的潇洒,“但是我从小到大,实际上并没有见过母后几面,即便有,母后也是在屏风后见我们。啊,与其说是‘母后’,但其实她并不喜欢我们这么称呼她。”
    “所以,爱莫助之,对不住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所言是真是假,但被拒绝的道思源也没有流露出不渝羞恼之色,反而平静地点点头,如此云淡风轻,倒是让公子瑾心生好感。毕竟能体谅他人的难处而放弃自己原有的目的,不会咄咄逼人到令人生厌的美少年,谁会不喜欢呢?
    “如果我有女儿,真想把她嫁给你啊。”公子瑾不怎么真诚地感慨着,实际上这句话他不知对一两个人说过。
    以往,他这么说完,听到他这番话的人多数都只是风度翩翩地一笑而过,没有人会把他的话语当真,就如同没有人相信他真的有一个女儿。
    可是出人意料的,那气质清微淡远却俨然如山的少年忽而停住了离去的脚步,略有困惑地偏头望来,道:“令媛可有名字?”
    肖瑾知愣了愣,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眼神涣散仿佛融了天边的云雾,带着说不出的飘忽:“……啊。”
    肖瑾知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女儿。
    小小的,软软的,会躺在他的臂弯里嚎啕大哭,睡着后会手脚软绵绵地缩成一团,一旦他把手抽出来,那小小的孩子就会从梦中惊醒。
    为了让她好梦,他甚至想把自己的胳膊都给卸下来。
    再长大一点,那小小的女孩能跑会跳了,就会像一只活力充沛的牛犊子一般横冲竖撞,牙尖嘴利,明媚而又张扬。
    等到懂事的年纪了,小小的女孩就开始学着模仿自己的父亲,姿态也多了几分娴雅,但是骨子里还是那个锋芒毕露的女娃娃。
    后来的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肖瑾知偶尔会觉得这只是一场虚幻而毫无凭依的梦,就像枕边黄粱,树下南柯,就连他,偶尔都会觉得那个女孩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为什么这么问呢?仙长?”肖瑾知笑意微淡,语气却平和如初,道,“难道真的想娶在下的女儿吗?”
    道思源摇摇头,道:“只是觉得公子之举止与在下道侣甚是相似,故而多此一举,失礼了。”
    肖瑾知沉默不语,道思源则转身离开了公子府。
    还在焦心等待情报的易尘见少年快步而来,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就听少年说道:“晋国皇室,有逆天改命之人。”
    说起“逆天改命”四字,少年清隽如画的眉眼都沾染了些许凝重与肃杀之意。
    易尘愣了愣,下意识地追问道:“何意?”
    “改其命骨,塑其体肤,缚其神魂,书其意识——”少年一字一句地道,“那位公子瑾,不是人。”
    斩钉截铁的话语如同破空而来的惊雷,震得易尘彻底僵在了原地:“……不是人?那、那他是什么?”
    “我不知。”少年眉宇写满了困惑,却又转而化为清浅的凉冷,“但是这种做法已非‘邪魔外道’可形之,此法阴毒,大道难容!”
    ——传说,身在冥府地狱深处的天魔想要复活一个人,他想要的不仅是那个人的灵魂,还有那个人如生前一般无二的样子。
    ——记忆、灵魂、血肉、皮相、性子——一样都不能缺,一样都不能少,但是那些失去的、消散的事物,终究不可能变为原来的样子。
    所以,天魔成了一位匠人。
    一头雾水的易尘还没来得及对此事产生共鸣般的愤怒,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老成到近乎寡情的少年却已经先一步地表态道:“我们进宫。”
    对玄门中的“规矩”还不太明了的易尘并不能理解少年的愤怒从何而来,自然也无从体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怀揣着何等的疯狂。
    ——亵渎生命、亵渎天道、亵渎因果。
    道思源说,公子瑾不是人。
    这是当然的,因为那一具完美无缺的皮囊,不过是用七零八落的肢体皮肤缝合起来的驱壳。
    ——只为了用这一具污臭的尸身,困住一缕求而不得的魂。
    第99章 箱庭(上)
    一枕槐安, 一梦华胥,对于百载红尘中挣扎的蝼蚁而言, 究竟是浮生如梦, 还是梦如浮生呢?
    道思源,或者说少言,其实一直一直, 都在深思这个问题。
    当他呱呱落地来到尘世的那一天起, 他就一直在思考, 自己究竟是在做一场关于浮世的梦,还是一位活在浮世梦里的人。
    没有哪个婴孩,会在一无所知的年纪里不停地做梦的吧?
    是天道厚爱的生而知之,还是奈何桥上的那一碗孟婆汤,没能将他尘世的过去洗刷干净呢?
    出身世家的少年, 面对着身为族长的父亲不含私情兜头而来的鞭子, 如此无喜无悲地想着。
    “身为穆家子弟,应当以家族声望为重,护持家族百世不衰,乃是你应尽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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