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曝露任家家主此刻的虚弱,世道险恶,特别是在环境恶劣的南芦,永远是雪中送炭者少,趁火打劫者多。
    “姚仙兰!!你这混账无耻的猴孙!”
    先前那个金丹修士拖着断腿赶了上来,他背上驼着巨大的龟壳,一张毛茸茸的大猫脸,原来是一狮龟妖修,无怪乎被这些元婴人修干脆利落地舍弃。
    姚仙兰眉头微皱,丝毫没有为对方劫后余生的高兴,在她看来对方不如死在那里最好,活下来只是反复提醒众人她方才作的事。
    不过对方是狮龟一族,在西沼坐有不少岛屿,颇有势力,她作为姚家少舵主绝不能给自家树敌,思此,她不慌不忙,一脸正色道:“方才的确是我误伤道友,待一切尘埃落地,我自会带人赔罪。”
    “放你妈的狗屁!谁不知道你们人修卑鄙无耻,举世闻名!”狮龟气得脸上毛发竖起,狰狞骇人,浑然忘了对方虽是人修,但也是一个元婴大能。
    旁边的人修听自己遭池鱼之殃,自然是站在姚仙兰这边说话缓颊。
    “一个金丹女修都比你们这些猴孙有骨气!”他啐道。在妖修看来人修不过是无毛的猢狲子孙罢了。
    任东临却听出一丝不对,追问:“什么金丹女修?”
    那狮龟缓过脾气,听任东临一问,面色不禁闪过一阵古怪:“有一个金丹女修突然出现,与那魔物对峙,我才找到空隙撤退。”
    众人皆不敢置信,数个元婴都拿那头魔物没办法,一个金丹女修竟可以只身与其对峙?
    大伙纷纷将灵力集中眼睛,往沼海那处看去。
    方才的狂风猛火稍稍偃下,沼海下暗潮汹涌,那妖物身子半伏,露出黄澄澄的眼睛,与天上那点白衣对峙。
    唐萤想起很久以前在龙脊山,她帮忙清洗着菩提塔万像殿的石像,在成千上百的佛陀分相中,有一眉目清丽的菩萨安抚着身下的恶兽,那恶兽似是不服,扭首咬住菩萨一手。
    当时她不解,为何圣洁的佛要骑乘面目和性情如此凶恶之兽。方师丈告诉她,此乃观音坐犼之像。曾有一祥兽成龙前殒落,心有遗恨,怨念滔天,死而复生便成了魔王犼,能口吐烟火,仗着神通与天上龙相斗。佛怜之,便仅骑以镇压之,欲渡化其怨恨,来世再以祥兽姿态重生。
    唐萤看着海上黑麟红鬃的邪物,蹄踏莲焰,龙首狮身,浑身迸发金缕和血丝,那是何等伟丽凶艳的修罗之兽。魔王扛过天雷的抹杀,欲与上天对抗,将所到之处变成人间炼狱。
    【唐萤,救我。】
    火光灼烧着双目,唐萤彷佛看到了那片血海,少年秀丽澄净的面容被湮没扭曲,最后,魔王便浴血而出。
    她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但那又如何,他便是他,是她拼上一切也要拯救的他。
    少女手上的白骨簪瞬间变化作骨枪,俯身朝身下的犼袭去。
    魔王犼一改方才的凶狠,他甩了甩浑身烈焰,轻松在对方攻势下左闪右避,似乎不急于吞噬,只是金澄的双目死死盯着少女玲珑的身姿,尽显扭曲的贪恋之色,
    此时的犼,以魔王姿态复活的傅莲,对少女依稀有所意识,但妖物状态难以理想人类的恋慕之情,只觉得那娇小玲珑的身影好似可口的白桃,所有浓烈的感情都扭曲为野兽的食欲,恨不得立刻将少女吞入腹中,血肉交融,再不分离。
    犼伸出鲜红的蛇信,唇下白厉厉排着利牙,魔王的肉身聚集天下猛兽的特征,偏头如龙,蹄踏如麒,奔走间又似猛狮,每一个姿态尽显万千兽相,壮丽而骇人。
    此时唐萤的状况比先前的人都还危险,庆幸的是某傅大魔王无意识地贪恋她的身影,沉浸在与少女的“嬉闹”之中,所以凭着手上的白骨簪千变万化,竟稍稍将犼困于一角。
    在旁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那少女不过金丹,身法普通,但此刻看上去竟暂时制服住了魔王。
    在犼一个轻跃间,唐萤眼睛一尖,骨簪便作长戟,往犼蹄下挑去。只见一个白得发亮似的小东西从海面上横空而起。犼似有所感,铜眼一利,甩掉迷恋之色,龇牙咧嘴,爪牙朝唐萤拍去。
    这魔王之身连天雷都莫可奈何,唐萤一个金丹修士这一掌下去不死也半残,犼打算先拿下可口猎物,再好好舔拭玩弄一翻。
    唐萤接住那东西,同时感觉到腥气袭来,她不慌不忙地侧身一闪。
    就见那犼身形一顿,后脚不知被什么固定住,整只兽连同向前的脚爪狠狠摔滑在冰面,浑然不见方才凶猛的神采。
    在远处旁观的修士只见沼海上腾起一股白雾,隐约可见以那头恶兽为中心,水潭从四面八方开始凝结而上,速度之快所到之处就寒气遍生,不稍片刻沼海上便寒气森森,冰雾凝白,似乎是打算连同恶兽一同冻住。
    “此女如此自信,莫非是冰灵根?哼,那可是连天雷都抹杀不掉的恶兽,怕已炼作魔王之身,区区凝冰又能困他多久?有勇无谋,简直愚蠢!”
    姚仙兰语气不善,那女子多管闲事,又姿态夺目,她更想看到其被恶兽咬得七零八落的惨状。
    先前被唐萤所救的狮龟一听,立刻反骂道:“那一只老龟又能让他嚼多久?你们猴孙有句话叫五十步笑百步,这句话就送给你作姚家的匾额!”
    任东临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竟无人想上去帮忙,可笑至极,但就连他自己也无能为力.
    青年不由得往远方瞟去,只觉得那与恶□□战的身姿颇为眼熟。
    就如姚仙兰所说,那犼的后足被冻结在冰面上,又见可口的少女迅速撤离,盛怒异常,当即颈开赤棠,朝天一吼。
    只听轰轰隆隆,天穹被撕开了数道血淋淋的口子,就见数道暗红色的魔雷从天而降,众人见状骇然,这魔王吞噬了天雷,竟已经有与天道叫阵的神力!果然只听啪滋几声,冰层尽碎,魔犼朝少女纤瘦的身影飞扑而来。
    唐萤面色苍白,见水面隐约有澄亮之色,立刻引月华之光,重凝阴煞之气。
    沼海寒气更厉,阴煞凝出的雾气迅速吞噬半片沼海,就连半空也凝出层层洁白的冰晶,魔犼飞扑空中,一时间竟窒碍难行。
    旁观的修士突然感觉一阵寒气侵骨,周遭的树梢竟迅速泛白凝霜。
    这不是冰灵根!!
    任东临眼捷手快,化作孩童之身,不让阴煞入体;而周围人修已经中招,纷纷唇色发白,感到极度不适。
    任家秘传的金童经能维持神智澄亮清澈,引灵气入幼体,修炼速度是常人双倍,乃源自太阴化形的返老还童、骨相更生之法。所以此刻任东临比谁都还清楚,那少女在海面上施展的神通并非寒冰之术,而是太阴之法,是吸纳世间阴煞的逆天之法;同时他也认出那道身影的主人。
    那个叫唐萤的女修竟是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
    任东临惊疑不定,一丝阴煞悄悄入体,他差点咳血,又悔又痛。
    南芦邪术百家之宗源自幽玄的太阴炼形,各家宗庙都有供奉幽玄仙尊牌位以示对其之尊敬,就算称作各家的祖师奶奶也不为过。哪怕是以前的魏家落魄成下九流的末家,也依着是幽玄亲族的关系,得以继续和南芦各大世家攀亲。
    如果这个叫唐萤的女修真的是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那么他们任家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对那位大祖师奶奶不敬阿……
    唐萤此时正在像对战惊鸿钟时,以自己为眼,在周身凝出道域,浑然不知意外牵扯到旁人。
    她看着还在半空挣扎的魔王,手持白玉鼻烟壶,口中迅速念出引魂诀。
    那正是装有傅莲三魂的容器,本来和傅莲的尸首一同被瀛鳌盗走,但方才唐萤见其飘荡在湖面,心下一凛,顿时了悟,便决定先困住已经变成魔王的傅莲肉身。
    此时复活的仅仅是一半的傅莲,是他生来的妖身;而唐萤手上的三魂则是另一半,是傅莲生前为人的意识。
    以人的意识对抗妖的本性,便是替为非作歹的魔王戴上自我拘束的锁链,唐萤已经有所觉悟,她知道若要让傅莲完全复活,那复活的非此刻的妖,更非生前的人。
    灵肉一体,人妖合一,半妖,那才是还他最真实的面目。
    犼似有所觉,挣扎更剧,再度朝天怒吼,红光厉射,劈雷倾下,唐萤被那声音震得耳膜剧痛,不由得五孔溢血,沼海上的白雾迅速退去,眼看道域的雏形就要溃散;同时犼也甩开满身冰晶,即将逃出……
    “唐萤!!!”
    一声极为耳熟的呼喊,本来已经够挣扎的任东临下意识一看,整个人差点没从树上跌下来。众人就见任家少主突然勇气大增,发狂似地往那中心的恶兽冲上去。
    不远处的半空中,任春披头散发,满脸灰渣,可说是一身狼狈,她乘坐着一只有小马大的鬼蛾而来。那鬼蛾阴气森森,口器不时吐出瘴气,在冷雾间拍翅飞舞,浑然不受阻碍。
    “玉清要你接住!!”
    说完,便将一个黑布裹着的东西往唐萤扔去。
    黑布迅速被凛风撕碎,那东西长如棍棒,唐萤几乎是一接住就感觉到一股奇妙的连接,她迅速抖落碎布,从里头捉出了一把漆黑的长柄。
    骨削如竹,碧绸张面,那是一把黑蛟骨伞,也是玉清替她打造的本命法宝。枪剑斧等法宝需要烧铁打胚,没有个一年半载都难以成形,所以玉清选择最快速的方式:削骨作伞。
    唐萤紧捉着伞柄,恍若生出了全新的手臂,体内灵力迅速涌入手上的骨伞,与之形成似灵脉的连结循环,宛如肉身扩展出去的一部份。
    她福至心灵,姑且一试,便促灵力奔流直上,同时将伞扔出。
    啪!
    阴影迅速湮没沼海,华盖遮天,同时挡住了漫天的雷雨,那遮天华盖上共有四十九根伞骨,每一根漆黑至极,拢成一只遮日闭月的巨爪。
    没有魔雷破坏,白雾重新覆盖住整片沼海,昔日的黑潭水泽彻底凝结成一面净白的冰湖。
    魔王犼意识到不对,不再纠结唐萤,立刻奔蹄而逃,但伞下唐萤道域再现,且更加坚固,直接凝出具体的冰壁,里头催生出冰雪凛风等秋冬肃杀之法相,俨然一座太阴冰牢,牢牢将犼控制在道域之中。
    唐萤心知时刻已至,便一掌捏碎鼻烟壶,顿时一股清雅莲香抚面。
    到此,交给我吧。有人无声的安抚。
    傅莲的三魂化作一阵青霞之色的凝香,有意识般进入唐萤的道域,往他的肉身袭去。
    魔王犼还在道域中挣扎,他发狂似地撞击冰壁,很快就见数条碎痕如蛛网蔓延,道域隐约不稳。
    唐萤金丹初成,又强行发动道域,尽管大展神通,暂时困住了魔王,却也已是强弩之末。她七孔溢血,目光开始涣散,体内皎月冰晶般的金丹随着道壁崩裂,也出现一丝丝裂痕。
    “唐萤!!快走!!”
    坐在鬼蛾上的任春见此,想冒险伸手捞她,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去一旁,任东临以肉身死死抱住亲妹,不让她陷入中间的鏖战。
    撞击声突然消失,朦胧的冰壁中隐约可见魔王骇人的身姿,却见他身影幻变,脚爪扭曲,似乎正痛苦挣扎。
    唐萤自然看出那是肉身与灵魂融合的战斗,此刻傅莲的三魂正回归妖身,是人是妖,是仙是魔,体内的人妖意识都在叫嚣争夺着主导权,无异于是一人一妖的双方厮杀。
    唐萤心念一动,她隐约看见泪眼婆娑的任春,不由得苦笑,顾不得体内裂痕遍布的金丹,身形一提,便来到了伞盖之上。
    此时伞外雷电停歇,天相呈混紫魔红,就如伞下人魔交战,唐萤引动浅浅月华,看着面前清碧如弘的伞稠,从储物囊捉出那只用来引魂的水猴毛笔。
    水猴乃是水中恶鬼,吸血害人,唐萤手抚伞稠,如每次为傅莲的鼻烟壶引魂,凝聚阴气于笔尖,笔尖立刻颤出一滴鲜红的浓墨。
    少女心领神会,迅速在伞稠上作画,勾勒出神魂色相,只是这次她要引的不是傅莲的三魂。
    伞下交锋激烈,伞盖也开始有意识缩小,少女时间不多,她面色惨白,口鼻湮满鲜血,数度喘不过气,但她手上的笔却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干脆蘸着自己留下的鲜血挥毫。
    浓红一撇,随后重紫一下,缠动跳跃,艳骨生花,反反复覆,时分时合,伞上每一撇都对应着伞下每一次激战。
    到了最后,唐萤手上毛笔瞬间破碎,她毫不犹豫地咬开拇指,硬生生用自己的鲜血画下最后一笔,随后便失去意识。
    伞盖瞬间缩回原状,与主人一同掉进寒冷的幽潭之中。
    道域崩塌,冰壁碎裂,湖上腾起浓稠的雾网,没人看得见里头发生了什么,甚至不见那只魔王的去向。
    “唐萤掉下去!!快去捞她阿!”
    任东临被任春又搥又打,却死都不肯放她过去看。任春眸中一利,袖中窜出数只猛毒飞虫,直扑任东临脸上,青年一惊,下意识伸手一抓,却发现是无毒的惑蛊,但任春早已飞身往潭中而去。
    “唐萤!!”
    白雾开始散去,幽黑的潭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挥之不去的水草腥气,任春隐约看到一具飘浮的尸首,心下发冷,细睛一瞧,不过是鳌尸的碎块。
    她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远雾中隐隐有身影靠近。任春还没来得及欣喜,突然觉得周遭气息不对,她下意识往四周看去,立刻大惊失色。
    只见岸边黑压压一片,好似万虫钻动,幽魅的妖气几乎要凝露而出,任春从未看过如此多的妖修,似乎所有黑水泽的妖物都聚集到此处,且目光如炬,视线都聚焦在潭中一处。
    任春不由得往身后看去。
    方才的人影缓缓走出了浅雾。
    天空魔云退去,开出一缕清光,却偏爱似地通通浇注潭中的人身上。
    只见颗颗晶莹的露珠从他的侧脸、发顶抖落而下,晕出一层清虹潋滟。那凶恶的魔王早已消失无踪,朦胧水色之中,少年姿态修长,似雨落清荷,眸藏翠山,一身玄袍轻甲,轻踏着游蛟似的波光而来。
    他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人,只见那人身形纤瘦柔弱,此时正被细心包裹在鳞甲轻袍之中,似乎不想让污水沾染上她。
    少女睫毛轻眨,意识朦胧间,她似乎倚靠在某人温暖的胸膛上。
    胸膛下的肌肤光滑不见丝毫伤痕,她凝听底下膨湃的心跳,彷佛窥见一片新天地的海浪,澄明透彻。她卷睫一重,不由得落下一泪,终于能闭目,安稳睡去。
    一柄黑伞飘荡在潭面中,伞束中隐约可见浓墨漆彩,少年修长分明的手拿起骨伞,端详片刻,感觉到他的半身魔相正在里头嘶吼着自由,只需他轻轻一展,那头蔑世的魔王便会重返人间,摧毁所有的丑恶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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