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还没过, 哈口气都能结出冰的冷,毛不思单手撑在车窗上, 出了都城, 放眼望去皆是泥泞的黄土路, 泥土被冻成冰疙瘩, 车轮压上去便是一阵颠簸,饶是毛不思这个在现代坐惯了汽车的人,也有些无法忍受。
    将将出城半日, 就被颠的头晕眼花,五脏六腑差点没吐出来。
    她晕乎乎的拍着胸口,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行了,司机先生,您开慢点,不然我这人还没到北川,就先去忘川了。”
    话音将落,只听前方宋阳突然惊呼一声停车,车轮发出吱扭,毛不思顿感身体一轻,整个人都要往前扑去,幸亏三爷眼明手快,扶了她一把,才没让吐肿的脸和前方的靠背来个亲密接触。
    她说开慢点,没说急刹车。毛不思觉得,也许三爷根本不想带她去北川,而是自然而然的让她‘交代’在路上。
    “三爷。”宋阳扭头,眼里写满慌乱。
    “我看到了。”随着宋阳开口,刘寻就本能的抬头去寻找原因,他是个敏感的人,宋阳也不会毫无缘由的失态。
    路边的枯树下,立着两个人影,年纪大些的背手微笑,小些的被厚厚的棉服包裹的像颗团子,瞧见他们停车,甚至开心的冲着他们挥了几下手臂。
    “小少爷怎么会在这?”宋阳脑中回想着清晨出行时候的场景,家里的下人说小少爷昨晚踢被子冻着,半夜就有些发烧,怕加重病情,今早就不出来了,他也的确没在送行的队伍里看见孟祥呈和刘念。
    三爷皱眉,刚打开车门,人还没站稳,就被身后闯出来的人推了个踉跄。
    “对……对不起……呕……”毛不思来不及说太多话,她已经忍不到三爷训斥之后了。
    雪白的手指扶在灰枯的树干上,毛不思吐得天昏地暗,眼泪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寒风刺骨,不停地从眼眶里往外冒,差点把胆汁呕出来。
    “平日里张牙舞爪像只小老虎。”三爷被推了一把,也不气,只叹了口气,俯身从车厢中拿了壶温水,走到她背后,一手拍着毛不思的后背为她顺气,一手递了水壶给她,“这会儿怎么摇身一变,倒成了只病猫。”
    全然不在意站在他们一米开外的孟祥呈。
    “圣贤有云,要想富,先修路。”毛不思握着水壶咕噜噜喝了一大口,仰头漱了几下嘴巴,才吐出来,口腔里还不时的尝到丝丝苦涩,她指着荒凉的黄土大道,含泪控诉道,“这还是靠近都城的地方,都这么难走,指不定其他地方差成什么样呢。”
    顺气的手在毛不思背后一顿,三爷不留痕迹的收回,“夫人若是实在难受,不如就回去,正好给孟先生他们腾个座位。”
    “想得美。”她出都出来了,想让她回去,做梦。
    抱着水壶,毛不思又喝了几口,才抹着嘴巴把水壶塞到三爷怀里。
    “您若是不嫌弃,我这里到有几颗清脑提神的药丸。”孟祥呈从兜里掏出一枚小瓷瓶,盖子打开的刹那,毛不思就嗅到了一股浓浓地薄荷香。
    哪怕往日里有些不对付,‘大是大非’之上,毛不思还是很识时务的,连推辞的意思都没有,就一把抓过来,倒了一颗塞进口中,药丸带着清凉划过喉咙,让她在这个并不温暖的季节,更冷了几分。
    “先生这是何意?”三爷大掌放在刘念的头顶,隔着帽子揉了下他的脑袋,“北川不适合念儿。”
    “昨夜天朗星稀,老夫是在睡不着,便披了衣裳出来赏月。”孟祥呈头颅微扬,镇定自若,“隐约发现空中有星黯淡无光,摇摇欲坠,不由得掐指一算,这一算不要紧,却算出念儿若留在都城必有一劫,需北行才得以化解。大爷才没了不久,我怕说出去引起骚乱,只得自作主张,把他带了出来。”
    四目相对,双方尽显从容,最后,还是三爷让开一步,做了个请的动作,“我车上只剩一个位置,孟先生恐怕要委屈下,与赵令他们一起了。”
    “不委屈。”孟祥呈蹲下身子,把刘念的帽子正了正,笑着交代,“你跟三叔三婶坐一起,我就在后面。”
    说的好像她和三爷是大灰狼,而刘念则是只误入狼群的小红帽。
    “你磨磨蹭蹭,还走不走了,再待会,等天黑下来进不了城,咱们真要睡在野外了。”毛不思端出刁蛮女主人的架子,她发觉自己越发的像马明义,对不喜欢的人,话里话外都能带上几根刺,伸手握住刘念的小手,毛不思迈开步子,头也不回,“走,跟婶婶上车吃点心去。”
    “好。”刘念笑眯眯地应下。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成熟的可怕。她都这么不给孟祥呈面子了,刘念作为几岁的孩子,愣是没表现出丁点愤慨。毛不思又想了想小时候的自己,自愧不如。
    “三婶。”刘念手上捧着莲蓉酥,吃了小半个,才开口问,“您方才停车的时候说,要想富,先修路。念儿想了许久,也想不起到底是哪位圣贤说了这番话。心中顿感羞愧,可否请三婶告知?”
    对上刘念渴求的双眼,毛不思觉得不该是他羞愧,而是自己羞愧,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小时候吃着饺子看小品,至于谁说的,毛不思大脑当机,她还真没关注过。
    “呵呵”尴尬的两声,毛不思塞下手里的最后一块糕点,拍拍指上的渣屑,决定反问,“你为什么想知道?”
    “觉得有趣罢了。”刘念眨眨眼,“念儿自认读了不少书,也明白些道理,却很少听到婶婶这种说辞。”
    没听过不很正常么,现在这社会才发展到哪儿,她生长的地方又发展到哪儿。
    “古往今来,但凡富裕的地方,永远都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就是因为它方便么。当有一天,你所到之处皆像都城内一样,青石铺面,四通八达,汽车可以快速的移动,通向各个地方,把外面的东西带进去,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一进一出之间,彼此物资交换,带来经济上的增长,言语交流,才能看到更多的东西。”毛不思作为学渣,努力地提取着身上的并不多的知识,比划给刘念看,“就像深井里的青蛙,它不出去,看到的世界就永远只有井口那么大,如果你给它一条出去的路,它就能认识更多的青蛙,去池塘里愉快玩耍,回来时还能带回几朵荷花来装饰它生存的井底,可要是没有那条路,这些愉快舒适就统统都没有。”
    身边即世界,这是最愚昧的认知。
    真是给小孩子说了一番了不起的话啊!毛不思心里美滋滋地想。
    她瞧着刘念逐渐了然认同的眼神,使命感爆棚,这大概跟老师教学生的成就感如出一辙,默默地盘算着等有机会,再把乌鸦喝水,狼来了的故事编排编排讲给他听。
    “这些话现在听听就好。”三爷勾着刘念的下巴,把他肉乎乎的小脸重新转了回来,目光却停在毛不思脸上,“战乱之时,不需要那么多有自我想法的人的存在,再说国都护不住了,修什么路?开渠修路那是天下太平之后,才值得掌权者考虑的问题。”
    “三婶说得对。”刘念眯着眼,笑的谁都不得罪,“三叔说的也在理。”
    “除了这个,夫人可还有什么歪理?”三爷满意的拍拍刘念的脑袋,又看向毛不思。
    “少生孩子多种树!”毛不思没好气的回答,她在三爷一席话里吃了瘪,又不好反驳他,毕竟她没经历过战乱,很多事情不了解,也就没有发言权。
    “这又是为什么?”这回轮到刘三爷好奇了,前者毛不思六个字说出口,他就了悟,但是这句却是真的有些不懂。
    安稳富裕之后会迎来人口大爆炸,高速发展下会导致地球荒漠化严重!毛不思心里冷哼,这回不懂了吧,不知道了吧,可她却不想说了。
    “你们叔侄俩那么聪明,自己悟呗。”毛不思大笔一挥,把他俩划到了同一阵营里,不悦的言语间,混杂着小小的得意。
    月光洒入车窗内,距离他们要停留的城还有十几公里,刘念毕竟年纪小,颠簸了大半日,早就倒在毛不思怀里睡得香甜。
    小孩子长得可爱,嘴巴又甜,毛不思的置气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败在了刘念清泉般的大眼攻势下。连他可怜巴巴地想要枕着她的膝盖睡一觉,这种累人的要求都一口应了下来。
    “睡了?”身边的人睫毛扇动,缓缓地把眼睛张开。
    “嗯。”毛不思拍着刘念的后背,小声的回应道,“这玩意,坐的比农村的三蹦子还累人。”
    脑袋一歪,毛不思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脑袋靠在男人肩头。
    无比的安心。
    有时候,毛不思也在想,幸好马明义还在,不然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守着无法说出口的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非疯了不可。
    今晚的月色真美。
    车依旧开的摇摇晃晃,毛不思的心却在经过了一天的摇晃后,安定下来。
    “三爷,咱们到了。”宋阳坐在最前方,不忘了提醒。
    长恒酒楼的大门敞着,前来迎接的主人在门外焦急的等待了许久,远远就听见汽车和马蹄声交错而来的声音。
    车门打开,入眼的是一张发福的圆脸,大背头梳的油光铮亮,刚见到三爷,就上前弯腰拱手,“哎呦,刘三爷,孙某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辛苦孙先生了。”马明义并不认识眼前的人,只是端着姓氏加上先生,总是不会错的。
    “这是咱们考岚县的贺县长,这是瑞丰银行的吴行长,远程工会的沈副会长,苍港商会张会长。”孙康顺挨个的介绍完,等进酒店的时候,才跟在马明义身边,低声在他耳旁提醒,“前日远程工会的杨会长被暗杀在了野玫瑰大舞厅,这才换了沈副会长过来。”
    “知道了。”多说多错,马明义三个字带过。
    就听孙康顺继续,“上边若是情况有变,也请您让刘爷跟咱们透个话,光去年就走了三位了,虽说以往也不是没出过事,可一年之内出三场祸事,咱们警备厅看不见上边的风头,也不好干呐,若是不小心大水冲了龙王庙,面上就难看了。”
    “您且放心。”马明义抬手轻拍了三下孙康顺的肩头,“父亲自会为先生打算。”
    晚饭吃了一个小时,席间马明义负责周旋,毛不思负责适当的时候微笑,然后埋头苦吃就可以了。
    马明义商场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事经历的多了,自然而然的也就学会了自己的一套说辞。
    凡事看破不说破,是彼此间最安全的尺度。
    “那三爷好生休息,等后日羊桷村那条路通出来,您再走也不迟。”孙康顺拱手告辞。
    “宋阳,赵令,你们今天辛苦一下,带着下边的人分两队轮流值夜。”马明义对考岚县的情况一头雾水,更不敢掉以轻心,这是个道德滑坡,律法缺失的时代,杀人越货的事频有发生,他可没有把一切身价压给孙康顺的打算。
    “三爷觉得有问题?”宋阳问。
    “小心驶得万年船。”马明义除了这句话,再多的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属下这就去准备。”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门刚关上,毛不思就冲过来,拉着马明义的袖口连续问了三遍,“还有,进来的时候那个孙先生偷偷跟你说的什么啊。”
    “说一年内死了三个当官的。”马明义把孙康顺的话拆开重组,“他呢,想留两条后路,就一直按兵不动,等着事情柳暗花明后,再出手领功。”
    “这种话,也正大光明的跟你说?他是不是傻?”毛不思觉得这种人真扔到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
    “不是,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想当年金融危机的时候,他外公家资金链出了点问题,就有高层犹豫着要不要跳槽,孙康顺说的话跟那位高层说的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年代的人活着也太不容易了。”毛不思坐到沙发上,顺手从桌上摸了个苹果,“脑袋上随时悬着一把剑。”
    张嘴咬了个空,毛不思看着自己手中的品管转了个圈,就到了马明义手里,“少吃点,晚上吃的够多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紧张,就忍不住想吃东西。”毛不思摸摸自己又圆了几寸的腰,“一会我贴张符在门上。”
    “有脏东西?”
    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现在修为跟着年龄一起回到了多年前学艺不精的时候,有些东西她无法准确的感知到,毛不思开口,“总觉这酒店得哪里怪怪的。”
    深夜的考岚街道陷入沉睡,偶尔有打更人匆匆走过。
    我要杀了你们!
    救救我的孩子。
    秘密,我知道你们所有人的秘密……
    凄厉的女声从街头飘到巷尾,带着呜咽的哭声,时而凶狠,时而绝望。
    她的脖颈上印着泛紫的手指印,眼球凸出半颗在眼眶外,她站在长恒酒楼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琉璃大门,阴风吹过,大门悄然打开,女人把折断的脖子重新扭正,消失在酒楼的黑暗中。
    铃铃铃——
    一串悦耳的银铃声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
    原本躺在床上的孟祥呈突然睁开眼睛,他飞快的摇醒身侧的刘念。
    “师……”刘念揉着眼眶,话还没说出来,一根食指就立在了他唇上。
    “莫要吭声。”孟祥呈从怀里掏出朱砂桃符塞到刘念手心,“你拿着它它,无论谁喊你,发生什么,都不要下床。”
    浸过黑狗血的棉线透着殷红,孟祥呈下手迅速,分别在东南西北四角绕成正方形,配合着刘念手中的桃符,布成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
    “我倒要看看,何方小鬼,敢在我歇脚处撒野。”
    铃铛声唤醒了孟祥呈,也唤醒了毛不思,她骨碌一声从床上爬起来,侧着耳朵细听楼道中的声响,入耳的只有夜风吹过门缝的声音。
    难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错了?毛不思掏掏耳朵,又把耳朵支的更高了些,猫着脚步下了床。
    “马明义,醒醒。”她悄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听不出丝毫的动静,等走到沙发旁,才蹲下身子,摇了两下马明义的肩膀。
    “嗯。”梦中的人半睡半醒,转了个身,把毛不思的手臂顺势枕在脑袋下。
    “我感觉有东西进来了。”外面安静的过分。
    “怕什么。”马明义闭着眼,只要不是人,鬼有什么好怕的,“孟祥呈不就在隔壁么。”
    “你又不是真正的刘寻,他可不一定会护着你。”毛不思下巴抵在自己的胸口,使了好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把胳膊从马明义脑袋下抽出来,又推了他几下,“先醒醒。”
    “坐了一整天的车,骨头都快颠散架了。”马明义挠着头发,半眯着眼把身体拖起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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