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带上,室内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三爷伸手从被褥下摸出一张字条,上面只有短短的“距离”二字。
    是他想的太多,也防的太多,不想那人,一开始,就奔着毛不思去,初次的‘唯求一人心’并不是他的妥协,沉不住气,而是下了个先手,从此把他的白天与黑夜彻底割裂成两个人,并且在毛不思的心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距离,竟然是距离。”三爷靠在床榻上,忽然觉得那个未知的存在好可怕,他能算到他的真心,算到他的动摇,在他还懵懂不知的时候,给他一记当头棒喝。
    等天色暗下,马明义才在床上缓缓行来,头有些晕,手中仿佛握着什么,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看清楚,“棋高一着。”
    他实在太喜欢和聪明人讲话了,不累。两个字他就明白他的意思,也间接承认了自己的心思。
    “毕竟是我的一魂。”马明义把字条折起来,撑起身子,就着桌面上的烛火烧了个干净,“我喜欢的人,你也一定会喜欢。”
    刘寻现在走的路,不过是他曾经走过的而已,一旦明白过来,便会如他一样。
    如果没有他的话,可是上一次,刘寻与毛不思之间,的确是没有他的……
    “布谷布谷。”马明义想的入神,门外忽然传来毛不思的声音,两声鸟叫就这么传入他的耳中。
    “进来吧。”马明义收回思绪,又觉得有些好笑,房门顿时被推开,毛不思就这么挎着小食盒,三步并作两步蹦了进来。
    头发上有几片晶莹,她随意拍打着身上的白色,兴奋道,“马明义,外面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
    “瞧你这副模样,跟没见过下雪似的。”随手抛了桌上温热的手炉给她,“暖和下,省的感冒了,这儿可不像咱们家,吃个药挂个水就好的差不多,现在感个冒,搞不好能送掉半条命。”
    说着,还配合的咳嗽了两声。
    “那你还敢下地。”毛不思放下食盒,想要伸手扶他,一想自个刚从外边回来,指不定和冰块谁比谁凉呢,也就没敢上前,只跟赶鸭子似的挥舞着双臂,“去去去,上床上呆着去。”
    “他都躺了一天了,我要是再不活动活动,非得僵死在床上不可。”马明义被毛不思强行按在床上,只好披了件厚衣服盘腿而坐,探着脑袋冲她道,“毛毛,你带的什么好吃的?”
    “碧玉米粳粥,还有两份素炒青菜。”毛不思端出食盒里的东西。
    “没了?”马明义简直不敢相信,“你的呢?”
    “这不。”毛不思指着眼前的清粥小菜,“跟你一样。”
    忽然间,一只大手就探向了毛不思的额头,“毛毛,你怎么了,别吓我。”
    “我这是看你是病号,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大鱼大肉,省的你看得见吃不着,眼馋。”毛不思拨开马明义的手,不乐意的盛了一碗粥给他,“你这表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日里有多虐待你呢。”
    “这不是一日日,只有你陪着聊天说话,闷得慌么。”马明义搅拌着碗里的清粥,“要是再不跟你开开玩笑,我真以为自己才是那条无主的生魂,是别人的影子了。”
    马明义一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这点毛不思清楚得很,如今看他这么说,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心酸。这事原本就是她当初办事的时候留了隐患,害的马明义生魂逃离不说,还把他卷入到了这个境遇之中,做了见不得太阳的一方。
    想来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只是平日里顾念着她,开开玩笑,闹腾下逗着她开心,如今病了,心底的不安也就跟着病气一起冒了出来。
    毛不思难得看到马明义这样的一面,多少有些无措,她又靠的他近了些,把下巴放在他肩头,环着他的手臂轻拍了两下,“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完完整整出去的。”
    是了,这才是她来的目的。
    几张纸人被毛不思施了法咒,在桌子上表演着节目,那是毛不思最喜欢的一个小品,想了许久,才把台词全忆起来。
    自己则和马明义一起坐在床上,披着厚厚的棉被,被几个纸人的小品逗得东倒西歪。
    “马明义。”毛不思笑的抱着肚子,眼眶红成一圈,她突然开口,“快要过年了。”
    “是啊,快要过年了。”以往每到快要过年的时候,家里都会下很大的雪。
    “我每年都和爸妈一起过的。”年前年后的的两个月,她和老毛都会不约而同的停下手头的生意,一家人极少有相聚的时候,只有那两个月,毛不思可以什么都不顾不想,像个孩子一样腻在家里,过着日上三竿醒的生活,妈妈的回锅肉,糖醋排骨,老毛酿了半年的青梅酒,一家三口大半夜的包着饺子看春晚,外面是不绝于耳的鞭炮声。
    一脑袋扎到马明义怀里,毛不思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多的可怕,仿佛不是几个月,而是几年,是无数个日日夜夜,这种感觉,真实的令她胆怯。
    “我想回家。”这四个字从毛不思口中说出,像是第一次,又像是说了无数次。
    “为什么,这里不好么?”
    耳边有个声音回答,惊得毛不思瞬间抬头,正对上马明义的眼睛,他张着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她听不到,脑海中只有方才的声音在不停地盘旋。
    “你说什么?”她靠的马明义又进了些。
    “我说,咱们一起回家。”毛不思的表情看上去不算好,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那如果必须要留下一个人怎么办。”这是个什么傻问题,毛不思问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可心底不知为何,却隐约觉得这个问题非问不可。
    “那就把你送回去。”马明义捏着她的脸,揉揉捏捏,“我这么优秀的人,搁那都能过得好,不像你,除了捉鬼的时候闪闪光,其他时候都笨的跟个包子似的。”
    桌上纸人的小品还在继续,毛不思视线又重新透了回来,只是怎么也找不回一开始的笑容,心底隐隐升起莫名的不安,可她又不明白,这份不安究竟从哪里而来。
    正月初一。
    毛不思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屋的福字出神,丫头婆子都笑作一团,喜气洋洋的,反倒显得毛不思有些格格不入。
    “夫人,院里的丫鬟小厮都到了。”石榴穿着桃红色的夹袄,黑色的发间别了一朵大红色的绒花。
    毛不思按照昨晚石榴的交代,十分大方的装了一颗颗银珠子在袋中,实打实的十几袋,心疼的一晚上没睡安稳,这会儿见石榴给她使眼色,只不忍心的摸了又摸,最后眼睁睁的看着荷包落在了石榴手上,又从石榴手上分发到了个人的手里。
    “谢谢夫人,夫人新的一年里福寿安康。”齐刷刷的一群脑袋顶对着她,要不是毛不思花了钱,这会儿都恨不得跟他们对拜,她一不布施,二没行善,折寿啊!
    更何况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被祝福寿安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古代人真没创意,就不能夸夸她越长越美,越来越有钱吗!?
    “夫人,您……您快……快些去……前厅。”门口传来丫鬟的报信声,还没踏进毛不思的西院,整个人就瘫倒在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小……小少爷……回来……回来了。”
    “谁啊?”毛不思扯了下身边的石榴。
    “大爷家的长子。”石榴小声道。
    “我没听大嫂提过啊?”虽说她和那个所谓的大嫂也几乎是长期零交流。
    “外室的儿子。”这种事情,都是高门秘事,不足为外人道,早前这个孙子老夫人也是不认的,谁料这仗打了一年又一年,大爷也就在外边耽搁了一年又一年,如今眼看就要到而立之年了,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老夫人也就默许了,说是想要今年接回来一起过年。
    “啧啧。”毛不思跟听故事似的,边听边跟着石榴来到前厅,除却几张熟悉的脸,剩下的,自然就是今天进来的了。
    小男孩年纪不大,身边跟着个长胡须的老先生。
    “这是你三婶。”老夫人开口。
    “见过三婶。”男孩不卑不亢,怎么看都是费了心血教出来的。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威而不怒,耳侧一颗痣生的极好,搭眼一瞧,毛不思就知道,这是个不凡的命格,当下就有些蠢蠢欲动,双眼放光,八字,这种模样的孩子一定要看八字。
    “夫人好眼力。”毛不思在刘府排第三,自然而然的就坐在男孩旁边,一直跟着他的老先生接着倒茶的机会低声开口。
    “你是术士。”身上萦绕着淡淡香火味。
    “万没想到,竟与夫人是同行。”老先生端了茶递给男孩,“不知师承何处。”
    “我姓毛。”毛不思的术法是家传,真遇到懂行的,瞒都瞒不过去。
    “南桐毛家。”果然,那术士一点就明,继而又笑道,“只是南桐与此地相隔甚远,除了一名年迈的妇人,老道亦不曾听闻毛家还有女子习术。”
    “我只说我姓毛而已。”毛不思心里有了底,手里的小把戏自然不敢再拿出来,只厚颜道,“家中是做生意的。”
    心中倒是有些可惜,那男孩的命数,她倒还真想推演一番。
    ☆、三魂契合
    比起外面的热闹, 三爷的院子显然要清冷许多,他不喜热闹, 院中的下人也不敢闹腾, 只如往常般做着手上的活计。
    刘寻坐在书房望着手中的电报,大哥所处的边境因着年前大旱, 粮食不足,这个冬日过的不算太好, 偏生北方又遇到几十年未遇的暴雪, 粮车被堵在路上,一时半会到不了他手中。
    金丝眼镜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把那个孩子带回府养着, 是大哥的意思, 以往他顾念着大嫂的面子,从不过多的谈起外室的孩子, 可这一次, 竟是连脸面也不要了, 求他帮着劝母亲一回。
    “情况竟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三爷远离边界,只能凭着临近几个地方发来的电报评估当下的环境。
    不容乐观。
    这是他得到的结果。
    “三爷。”门外响起宋阳的声音, “小少爷和先生来了, 想见您。”
    “请进。”电报被收回抽屉中, 三爷这才摘了眼镜, 起身去迎。
    “三叔。”男孩单名一个念字,年岁不大,倒是跟三爷颇为熟悉, 脸上难得挂了稚气,他身后的术士也冲着三爷颔首,跟着刘念一同跨进书房。
    “孟先生请坐。”三爷揉了揉刘念的脑袋,对着他身后的男人发出邀请。
    “三爷不必客气。”孟祥呈也不推辞,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笑道,“我方才见了三夫人,果真如您所说,是个会些术法的。”
    “我今日邀先生跟着念儿一同入府,便是想请先生在我府上多住些时日。”三爷开门见山,他与孟祥呈相识也不算不短,素知他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也就不跟他绕圈子。
    “可是之前与我说的那事?”孟祥呈身子微抬,从进门开始,他就不停地打量着三爷,周身依旧不见丁点邪祟之气,莫说三爷身上,就是整个刘府,从外到内,都没什么奇怪的气息存在。
    三爷点头,“先生当初救过小侄一命,大哥与我都甚是感激,也承蒙先生不嫌弃,愿意每年抽出些时日留在此地为念儿调理身子,我本不该过多叨扰,可您也知道,如今的城里波涛暗涌,外界又虎视眈眈,我断不可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这就奇怪了,我修习多年,自认见过不少怪事,可三爷这种夜间被人夺取意识的,倒是闻所未闻。”孟祥呈皱眉,继而又舒展开来,“罢了,等月上枝头,老夫亲自会会他。”
    孟祥呈这一呆就是一下午,枯燥的刘念直打瞌睡,老夫人那边来人唤了好几次,还没进门,就被三爷给打发出去了,说是要给男孩讲讲府里的规矩。
    “大过年的,什么规矩不能留在年后讲。”老夫人喝着茶,嘴上说着不满意,可面上一片悠闲,随便絮叨了两句,又继续和几个儿媳妇说话儿。
    “母亲,要不,我去叫一下三爷吧。”随着天色渐暗,毛不思的心也提上了嗓子眼,他人都道孟先生是刘念的读书师傅,这才跟着一起入府的,但毛不思明白,那哪里是个教书先生,那摆明了是个得道的高人,还是肚子里有本事的那种。这会子跟刘寻一起缩在院子里,指不定在密谋些什么,她倒是不怕,可还有马明义啊,太阳落山的瞬间,就是他醒过来的时候,心里有些急迫,“这都该吃晚饭了。”
    “弟妹啊,不是我这个当嫂嫂的说你,这太阳还挂着层红边呢,晚饭怎么也得再等上几个小时。”言罢,还传来了几声打趣的轻笑,“你若是饿了,我让铃铛去弄些点心垫垫可好?”
    “我的确饿了。”毛不思也顾不得这么多,顺着对方的话一口应了下来,“就不劳烦二嫂了,我自己去。”
    说完,冲着刘老夫人飞速弯腰鞠躬,然后头也不回的冲出老夫人的院子。
    “唉,这副小家子做派,配给老三也太可惜了。”
    “算了,随她吧。”她配不配得上自己的儿子,刘老夫人能不知道吗,只不过有些事自己知道就成了,说不得外人听。
    时间滴答滴答的流逝,墙上的钟表缓缓地旋转着,三爷起身去添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他的眼帘上擦过,再睁眼,便已换了个人。
    上好的雪山银尖,被滚烫的开水冲过,荡起阵阵清香。
    眼前的玻璃反射出身后正坐的人影,一旁的小孩早就趴在茶几上,不知道梦到何处。
    自从知道他的存在,刘寻夜晚从不在书房留人。马明义看着壶中淡色的茶汤,如今不光留下了,还留了不止一会儿。
    转身回到桌案前,他对着面前的两盏空杯子满上。他是人,不是神,算不到未来亦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要做些什么,即便表现的再淡定,心中还是如同藏了一面鼓,‘咚咚’地响个不停。
    “三爷。”一只大手按住马明义的手腕,声音缓缓流出,“天黑了。”
    该来的,躲不了。
    马明义不答话,只瞧了孟祥呈一眼,继续把茶水满上,等他优雅的喝完,才抱着胳膊,与眼前人隔着茶几对视。“所以呢?”
    “所以……”孟祥呈看着刘寻,没变,什么都没变,周身毫无半分阴邪之气不说,甚至连气息都与三爷一模一样,若不是他眼神充满防备,饶是他也分不出,现在的这个人和之前的刘寻有什么不同,“你是谁?”
    “刘寻找你来,不就是为了弄清这个问题么?”马明义背靠在单人沙发上,下巴微抬,眯着眼道,“怎么还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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