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无趣的紧,汪府的大小姐依旧不停地折腾,每次欺负人,毛不思心里都万分的煎熬。
    她偶尔也会想,自己这样做简直太过分了,父母辈的恩怨为什么要报复在弱小身上,可每每一觉醒来,内心的不安内疚又再度被怨恨所取代。
    “不愧是家传的本事,顽强的紧。”白色的记忆再度被黑雾吞噬,汪声荃侧躺在毛不思身边,看着她眉心的‘川’字越皱越深,伸手为她抚平。
    这次,在毛不思又一次把汪声韵撞进池塘里后,终于把一向两耳不闻后宅事的父亲惊动了。
    “这可是腊月天,你到真不怕韵儿出个什么意外!”汪父拍的桌案声声作响。
    “大夫不都说无碍么。”套着厚厚的夹袄,脖颈处镶着一圈的白狐狸毛,毛不思靠着小火炉剥桔子,整个空气中都是甘甜的气息,“躺上几日便好了。”
    “你可知道韵儿高烧几日都未退,你母亲在床前哭的眼睛都肿了,你身为汪家的女儿,怎的就不能尊爱母亲姊妹!”
    “女儿何处不尊爱母亲,女儿可是日日都去给母亲的牌位上三炷香的。”毛不思放下手中的橘子,脑海中又出现母亲缠绵病榻时绝望的神情,心中的愧疚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至于姊妹,我可不记得父亲生过其他的女儿。”
    “你……”手掌猛地抬起,向着毛不思的脸颊扇下来。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临,汪父的手掌被一只老藤木的拐杖从半空中拦住。
    “祖母。”毛不思红着眼,忍不住扑了过去。
    “祖母的好孩子。”老太太精神抖擞,脸色微红,显然是匆匆赶来的,她一手揽着毛不思,一手拎着拐杖狠狠地杵了几下地面,三角眼一眨,泪就沿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
    她这一哭不要紧,吓得整间屋子的丫鬟都慌了手脚,汪父也顾不得毛不思了,忙搀扶着老太太坐下,“母亲这是何故?”
    “我就是心疼我们阿荃,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哭着哭着,索性拍起了大腿,“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啊,姨母对不起你,你活着的时候没照顾好你,你走后连你女儿都护不住啊,我这个老婆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撞死算了。”
    老太太说着,就装模作样的起身,然后被汪父和丫鬟好说歹说的拦下来。
    “儿子这不看阿荃做的过火了些么,眼看着开春就要出嫁了,这脾气万一惹得夫家不悦怎么办,这才念叨她几句。”
    “哎呦,那真是我老眼昏花了,瞧着你跟要动手似的。”老太太扶着胸口,又拉了毛不思坐在自己身边,“瞧把我们阿荃吓得。”
    “母亲,您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呐,我都知道,不就是和韵儿那丫头玩耍的时候碰了一下么,至于你这般大惊小怪的?”
    “可那毕竟是咱们汪家的女儿。”
    “这话说得,姓汪了就是汪家的骨血了?”老夫人伸出苍老的指头,随便点了下立在不远处的莺歌,“莺歌这丫头也姓汪,还是打小跟在阿荃身边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难不成她也是汪家的女儿?”
    “奴婢不敢。”莺歌膝盖一弯,人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瞧见没。”老太太起身走到莺歌面前,顺手递了块金坠子给她,就见小丫头感激的磕了两个响头,“生在府里的都晓得感恩,何况是个半道进来的。”
    事情在老太太的四两拨千斤下,迅速的没了声响,汪父也只能多安慰自家夫人几句,再多的,也是不敢说了。
    “我可怜的女儿。”汪夫人伏在床沿上,哭的心伤,冬天的池水多冷啊,差点命都没了,罪魁祸首却连个歉意都没有。
    “母亲莫哭,女儿会心疼的。”汪声韵抬手摸着母亲的手背,心底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欺她辱她抢她的心上人,她都忍了。如今在鬼门关走一遭才真的看清,母亲软弱,弟弟年幼,兄长又与汪声荃一母同胞,她骨子里流的不是汪家的血,老夫人和父亲亦不会把她当成真正的汪家人。
    她以后要嫁的人,要走的路,又能好到哪里去?
    摸到胸口的玉叶子,从未敢想的人再度跃入脑海,母亲有弟弟撑腰,而她,只能靠着王颂,搏上一搏。
    ☆、没有活路
    柳絮不停地往人脸上飘,汪声韵坐在马车里,春光透过帘幕映射到她的脸上,手里还握着大红的盖头,鸳鸯戏水如今落到她的眼中,多少有些讽刺。
    “小姐,您吃茶。”莺歌调了杯清茶双手端给汪声韵,她性子活,眼皮子灵,粗粗看上两次,就晓得汪声韵不像自家小姐,就好酸甜口,她吃的东西喝的东西多少有些寡淡无味。往日里莺歌仗着是汪声荃的大丫鬟,一向不把面前的主仆二人放在眼里,可而今不同往日,免不得伏小做低,端着十二分的恭敬。
    “咱们到哪了?”汪声韵接过茶,轻轻碰了下杯口。
    “我方才取水的时候问了姑爷身边的小厮。”莺歌快一步开口,“待太阳落下,就差不多到川县了。”
    马车内又是一片寂静无声,王颂骑马行在马车前方,偶尔才能听到汪声韵细软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他知道,她现在心情不爽快,他有什么办法,那种时候,没有比埋葬一个死人更好的法子了。
    阿嚏——
    王颂想着,鼻头一痒,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柔和的风变得有些微寒,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风卷积着杂草,看上去像是要落雨的模样。
    “公子,咱们在前面的驿站休息会儿吧。”小厮扶着被风吹的凌乱的发髻,眯眼抬头,“这天阴的快,怕是不久就要下场急雨,过了驿站,到川县这段路,没什么躲雨的地方。”
    “去安排罢。”王颂翻身下马,伸手撩开马车上的帘幕,欺身钻了进来,“韵儿,咱们怕是要停上片刻。”
    说着,手习惯性的覆上汪声韵的手背,动作娴熟,仿若做过千遍百遍。
    小丫鬟习以为常,却不料莺歌看在眼里也全然不在意,好奇心顿生,“莺歌,你这泰然的模样,倒是跟见惯了似的。”
    “姑爷和小姐郎情妾意,奴婢早就看习惯了,你莫要笑话我。”话里话外,仿佛汪声韵天生就是她的主子。
    “我记起来了。”王颂坐在马车里,这才静下心认真地打量着莺歌,这身形怎么看怎么熟悉,“我有次跟韵儿在月老庙相会,那个撞到花盆离去的丫鬟可是你?”
    那时候他还没有和汪声荃定亲,正满心欢喜的与心爱的姑娘互诉衷肠,结果被个陌生的丫鬟撞见,那丫鬟跑的快,隐约只看了大概的模样,并不真切,如今和莺歌对上,王颂便是确定了个七八分。
    “奴婢只记得花盆,不记得见过姑爷小姐。”莺歌脑子动的飞快,开口就回。
    那日,她当然看到王颂和汪声韵了,只是她思虑再三,才没告知自家小姐,再后来,老夫人说了王家求亲的事,莺歌又不傻,她看着慈祥的老夫人,立刻就明白,定是老夫人从中做了些什么,求亲的对象才变成她家小姐。
    万州王家,多好的家世,若是小姐嫁进去,越发富贵荣华,她岂不是能够跟着一起享福气。打定了主意,月老庙那件事便被莺歌彻底吞在了肚子里,只字不提,一心盼着小姐能够嫁去万州。
    “呵,真是个滑头的丫头。”王颂捏着汪声韵的手,身后越来越冷,这才感到暴雨前的凉,“难怪汪声荃喜欢你。”
    依着汪声荃唯我独尊的性子,碰上只顺着她心思说话的丫鬟,能不喜欢么。
    马车悬挂着薄薄的帘子,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白眼球上布满了充血的红丝,把眼前的事全部记到了脑子里。
    “柳媚花妍莺声儿娇,山眉水眼盈盈而笑,花月良宵,莫把流光负了,我的情郎阿,化作山间野鬼孤魂,陪着带血的白骨,莫要轮回。”毛不思磨着手中的匕首,她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好像它一直就在,也好像是在路边捡到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房里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欺骗了她,一身红袍的男人杀了她,穿着嫁衣的女人抢了她的身份。
    诡异的唱腔悲切,在空中不停地徘徊,听的人毛骨悚然,迎亲的队伍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的睡了过去,只有二楼处的某个房间传来颤抖的求饶。
    匕首划拉着门栓,毛不思口中不停地轻念,“看到你了。”
    下一秒,毛不思烦了,也失去了跟他们捉迷藏的兴趣,她从紧闭的房门探进去半个脑袋,眼球快要突出眼眶,半条舌头被老鼠啃食掉一半,只剩半条耸拉在嘴边。
    她就这么笑着,一步一步的靠近王颂,脑海中有个声音疯狂的叫嚣,杀了他!快杀了他!
    旧工厂内,毛不思躺着的空间依旧乌黑一片,汪声荃不停地在她耳边蛊惑,带着止不住的嗜血的残暴,“他毁了你的一切,他亲手勒断了你的脖子,他是渣滓,是败类,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快动手,杀了他!杀了他!”
    汪声荃阴森的声音撕扯着扭曲的空间。
    毛不思被这股声音驱使着,步步向前,中间有着无数的拉扯都被她不停地推开,手指触碰到王颂皮肤的瞬间,活着的温度跟她身上的冰凉形成鲜明的对比。
    “好疼!好疼!”初一被降魔杖敲到后背,差点哭出声,眼前的人,不,眼前的并不能称之为人,她没有呼吸,没有生命,初一从来不知道,毛不思下起手来真的是又快又恨,只能跺着脚冲凤璜吼道,“你不是极有本事的么,帮忙啊!”
    “你没看见我已经在拉她了么!”凤璜扣着毛不思的肩膀,并不敢用力,这是一副缺了灵魂的身体,却被注入了毛不思的意念,只知向前,不知疼痛,但凡他用点力,就有可能折断她的手臂。
    毛不思依旧没有感觉,死死地按住马明义的胸口,整个人笔直的压在他的上方,降魔杖被握成匕首的姿势,一头正对着他的心脏。
    灭魂手串敏锐的感觉到了毛不思的不同,经文疯狂的旋转,没等它彻底亮起来,就被自己的主人迅速取下抛到了远处,经文离开危险的中心,这才再度黯淡下来。
    “毛毛,快醒醒。”马明义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自从毛不思睁开眼睛,就落在他身上没离开过,再然后就变成当下这种局面。
    “你为什么要杀我?”身上的人突然莫名的蹦出这么一句话。
    汪声荃握着匕首的画面和毛不思握着降魔杖的画面相互重合,她等着死亡来临时,那个男人最后的遗言。
    四目相对,马明义努力地寻找毛不思眼中的情绪,却只看到了空洞洞的一片。
    “毛不思,你再不停下我真的会断了你的肩膀。”凤璜也急了,如果只是她暴打马明义一场,他是愿意袖手旁观的,可是真走到杀人这一步,却是太过火。
    “毛毛,这是幻象。”马明义反手握住毛不思的手腕,他不知道她毛不思在经历什么,也不知道她能否听见他的声音,“你还活着。”
    王颂张张嘴,“毛毛……”
    名字刚出来,后边的话便没了声音,只有嘴巴不停地张合,似乎在对她说着什么。
    匕首就这么停在半空中,毛不思记得这两个字,可她却不记得这两个代表什么,那么熟悉,听的她有些想哭。
    “快杀了他,想想你死的有多么绝望!没有人救你,地上那么冷那么寒,你想要呼吸,却吸不进一口气。”汪声荃不停地在毛不思耳边重复,“杀了他!杀了他就报仇了,就解脱了,就不疼了。”
    “毛……毛毛……是……是什么?”毛不思手不停地在抖动,她拼了命的克制着自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问出心底的疑惑。
    ☆、这是幻象
    “那怎么办。”姜水咬着唇,她只是想让她救回被困的孩子而已,没想到孩子没看见,毛不思却变成了这个模样。
    “你进去。”凤凰指着姜水又指指毛不思,“让她的记忆清醒一点。”
    “不行,姜水身上阴气太重,她进去的瞬间就会被汪声荃发现。”到时候想再去第二次就难了,马明义抿着唇,身上的人如同被定住般,手指尖握的泛白,降魔杖就立在他心口的正上方,视线透过缝隙落在初一身上,马明义瞳孔微晃着拍板,“你去!”
    初一是他们几个人中最适合隐藏的存在。
    “太、太危险了吧。”初一指着自己的鼻尖,怎么也想不到强烈的好奇心会把自己拖到这个么个古怪的环境中,大脑不停的运转,最后迟疑的转着脚尖犹豫,“又没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初一话还未落音,马明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港城十里街北段最大的那家奶茶店!”初一眼睛唰的亮起来,他家的热可可最好闻了,就是好贵,张博尧很少带她喝。
    “买!”别说一家奶茶店,就是十家,只要她能把毛不思唤醒,都不是问题。
    “君子一言。”袖子撸起,初一搓着手提提裤子,向着毛不思的身体快步冲去,不忘了向马明义邀功,“我去了!”
    真没出息!
    凤璜看着消失在毛不思身上的初一,心里不由得念叨:好歹要套房啊!
    “哇塞,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初一冲进毛不思的身体,脚下一个打滑,幸亏她眼疾手快扶住门框,才没摔下楼梯去。
    这是一栋十分荒凉的古楼,到处遍布着血腥味,白色的帆布鞋下,是一滩滩发黑的污血,粘哒哒的粘在鞋底。
    实在太恶心了,初一有些想吐,转念一想,自己肚子里有没有食物,就是想也吐不出来,这才略微好过了些。
    掩住口鼻,她轻手轻脚的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门内是个穿着道袍的男人,桃木剑直直插入一名老人的心脏,老人已经带着痛苦死去很久,道士就这么失神的跪在老人身边,口中喃喃,“师傅。”
    初一立刻反手把要推开的门拉住,心中像放了一面大鼓,咚咚、咚咚响个不停。
    第二间、第三间、第四间……几乎每个房间都是相同的状况,只不过有的是宝剑有的是匕首,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有的是将将满月的婴儿有的是年迈体弱的老叟老妪,却无一例外的都是谋杀现场。
    初一越走身上越冷,感觉身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她突然有些明白了眼前发生的是什么,那些令人作呕的鲜血,都是从他们的亲人朋友身上流出,汪声荃给他们造了个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记忆,然后给了他们选择权。这世上,最绝望的莫过于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爱人、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恩师。
    脚步加快,初一几乎是跑着冲进走廊最深处的房间。
    “杀了他,快杀了他,是他害你惨死异乡,是他毁了你拥有的一切。”半空中回荡着汪声荃的蛊惑,毛不思握着降魔杖,她脸上的表情不停变换,似乎很痛苦又似乎带着无尽的恨意,面前空无一物。
    “毛不思!”初一不敢再等,只要她这一杆子前脚戳下去,外面的马明义估计后脚就去阎王殿报道了。
    娇小的身影刷的一声闪到毛不思眼前。
    毛不思原本正对着王颂努力的克制自己,不曾想,一个陌生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衣着古怪,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伸手就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
    何人两个字还残留在喉咙里,肩膀就被人疯狂的晃动起来。
    “毛不思你醒醒,这是假的啊!”初一知道自己时间不多,直切重点,“你可是捉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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