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晦硬着头皮说道:“陈海虽然桀骜不逊,却无损害宗门的行为,望世子三思。”
    “你这话是说没有人能让陈海低头吗?”陈知义阴恻恻的盯着赵如晦,质问道。
    赵如晦不知道陈知义为何要置陈海于如此的境地,但看到世子董畴已经被陈知义挑得满脸怒容,心知他人微言轻,再难以改变什么。
    世子董畴此前还是颇有维护陈海之意的,但要是世子董畴也认定陈海的存在,将会威胁到董氏及太微宗,谁还能劝他回心转意?
    赵如晦心里悲凉无比,情知陈海真要被囚禁起来,河西寒门子弟稍稍有所改观的局面,又将陡然转落谷底。
    他此时也是能明白陈知义为何在这关键之时,要捅出这一刀,实际上是在陈海崛起之后,昭阳亭侯府蒸蒸日上,而昭阳亭侯府内又皆是寒门子弟争辉相映,将关系亲近的解文琢、解文蟾甚至就连陈烈的独女陈青等等宗阀子弟,都被衬托得黯然无光。
    此外,昭阳亭侯府的崛起,陈氏嫡支完全没有占到半点好处,就凭借这点,陈知义也不想再继续容忍陈海了。
    “你且在这里稍等,我让人去取缚神索给你。”世子董畴声音沉凝的对孙泉宗说道,又取出随身的金剑符诏,将诏令封印进去,即将金剑符诏往藏机殿方向掷去。
    缚神索等宗门重宝,不会随意赐给哪位弟子祭用,平时都收藏在藏机殿,需要用时,才能从藏机殿借用出来——而藏机殿也是神侯平时潜修之地。
    赵如晦看着孙泉宗、陈知义都面露喜色,他是哀大莫如死的坐在冰凉的大殿里。
    然而过了片晌,世子董畴掷出的金剑符诏就飞回到镇妖殿,却不见藏机殿有人将缚神索取了送来。
    赵如晦心里奇怪,见世子董畴接过金剑符诏神色凝重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候。
    “父亲要我们过去一下。”世子董畴收起金剑,立身而起,即往藏机殿方向飞去。
    孙泉宗、陈知义随后飞出镇妖殿,赵如晦也无法确认世子是不是让他也过去,犹豫了片晌,也硬着头皮,御风而起,往藏机殿方向飞去。
    ……
    藏机殿说是殿阁,但殿阁却深藏山腹之中,从外面看去,只是太微山深处一座锁于云雾之中、灵气浓郁的山谷。
    赵如晦虽然拜入宗门有八十余年,却没有机会踏入藏机谷。
    两位青衫老者坐在石溪前的山石上对弈。
    神侯董良相貌看上去正值壮年,眼瞳里神华熠熠,虽然很平静的坐在那里,也没有绝强的气势透漏出来,但望之却似乎一座深渊浩海、予人一种怎么都看不到头的感觉。
    而坐在神侯董良对面的青衫老年,脸颊瘦矍,颔下白须及胸部,乃是陈族老祖陈隽。
    陈隽在太微宗,论辈份甚至要算是董良的师叔,与葛玄乔一样,都是道丹境后期修为,是成名两百年前的人物,但看他须发皆白,两百五十余岁的高龄,却丝毫未露老态,可见他的修为,要比葛玄乔还要略深一筹。
    陈隽同时还是陈知义的嫡祖,在西征战事过后,在太微山深处已经闭关潜修逾二十年,谁都不知道他竟然出关,还跟神侯董良在一起弈棋为乐。
    陈知义都吓了一跳,给神侯见过礼后,又与一干人给祖父见面:“祖父什么时候出关了,知义都还不知道啊。”
    “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我想静心闭关也不成啊。”陈隽微微一笑,言外之意是专门为今天之事才特意走出潜修的洞府。
    “你陈家的小娃,闹得太微宗鸡犬不宁啊,你总不能袖手不管,”董良笑道,又转身问嫡长子董畴,“你过来借缚神索,究竟打算怎么处置陈海,说说吧……”
    陈知义与孙泉宗面面相觑,这些年来,世子董畴有什么决定,即便也有不妥的地方,神侯也从来都不会直接干扰,这也是维护世子董畴在河西的权威。
    神侯此时将他们都召过来,明摆着是对他们处置陈海的做法极为不满啊。
    董畴却不需要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端什么架子,也不需要去妄自揣测父亲的想法,只是一五一十将陈海不受控制、对太微宗及董氏可能会造成威胁如实说出,最后说道:“用缚神索或许有所不妥,要不请陈师拟一道手谕,请陈海回宗门修行?先磨磨他的性子,日后还是堪得大用的。”
    董畴还是坚持他的意见,只是手法可以稍稍缓和一些。
    赵如晦还以为事情有所转机,但没想到世子董畴现在的主意却变得坚定无比。
    世子董畴治河西,这些年并无不当的地方,神侯或许对如此处置陈海有所疑虑,但也不可能强令世子董畴改变主意。
    “……”董良微微叹了一口气,袍袖一甩,就见一乘通体乌黑的神机战车从他尺许宽的袍袖里滚了出来,稳稳的落在面前的石地上。
    当然,这并非是聚泉岭此时所批量制造的初级神机战车,在体形上要大出一倍左右,也显得更凝重,稳稳当当的立在那里,像是一座崖山。
    看到这一幕,赵如晦都吓了一跳,没想到神侯他老人家潜修此地,竟然不甘寂寞,亲手尝试铸造更强大的神机战车……
    “父亲,这是?”董畴困惑不解的问道。
    “陈海两年前离开聚泉岭,对中级神机战车的制造,对匠师会提了几个条件,车体扩大一倍、基层将卒要能独立驾驭、车轴以及各个方向的护甲都要全面加强,速度提升三分之一,”董良微微一叹,说道,“或许你们都在想,这还不简单吗?我起初也这么想来着。现在看来,没有这么简单啊……”
    第319章 软禁
    不要说孙泉宗、陈知义了,世子董畴也愣怔在那里,半晌无语。
    西征战事之后,除了三剑劈开铁壁岭,打开河西铁骑通过玉龙山南下的通道,神侯这二十多年里,在河西都可以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赵如晦也算是宗门的中坚力量,也只有在一些极重要的庆典、道会上,才能偶尔看到神侯的身影,二十多年里加起来也就四五次,而河西都护将军府的事务,也早就是世子董畴在主持。
    孙泉宗虽是神侯的亲传弟子,但他到沥泉坐镇,则是世子董畴的主张。
    赵如晦怎么都没有想到,神侯竟然一直都有在关注着聚泉岭,而且关注得如此之深。
    “弟子在沥泉懈怠了!”孙泉宗狼狈不堪地说道。
    神侯在太微山藏机谷都在潜力研究神机战车,他是被派到沥泉坐镇,却整日躲在百狮岭潜心修行。
    除了派嫡系亲信盯着那几座炼炉每天所出的淬金铁料,孙泉宗对沥泉下属几家铸造工厂的兵甲战械制造,都谈不上有多用心,而在他看来,神机战车、神机弩以及傀儡臂铠等战械的制造秘图拿回宗门就够了,哪里需要他亲自盯着下面的匠师、匠工去打造一件件机簧零部件?
    至于陈海对神机战车、神机弩以及傀儡臂铠等战械所提出的改造方向,孙泉宗更是直接无视了。
    宗门世族炼制灵剑法宝,主要是为精英弟子以及高层人物服务。
    而越高级的法宝,所涉及到的符阵禁制也越复杂,也就需要更高的修为才能驾驭,这在孙泉宗等人来看,都是天经地义之事,而陈海希望匠师会能造出更强大的神机战车,但同时还要求基层将卒能够驾驭,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孙泉宗在沥泉、在百狮岭,可以对陈海在匠师会提的要求不屑一顾,但在藏机谷、在师尊董良面前,却不能再流露这样的想法。
    陈隽闭关潜修,是真正不问世事,也是被董良从洞府唤出来,才知道旁系子弟出了一个震惊宗门又桀骜不驯的妖孽,但陈海这些年到底有什么作为,他也不是很清楚。
    陈隽走到通体乌黑的神机战车前,感受战车透漏出来的气息极弱,说明车体内是炼有符阵禁制,但都是最简单的符阵禁制,他还是觉得奇怪,伸手按住战车一角推了推。
    战车的四对负重轮虽然滚动起来,但艰滞无比,碾着石地“咔咔”作响,可见车体自身有多少沉重了。
    陈隽又伸手去托车底,想要试一试战车到底有多重,但见他右手搭到车底缘往上抬,却纹丝不动,连一只角都无法抬离地面,继而掐诀摧动真元法力,就见右臂神华隐烁,似乎有神龙蜿蜒,这时候才勉强将战车从地面抬起。
    陈隽蹙起眉头,问董良:“这乘战车足有七八万斤重,符阵禁制又如此简陋,你造出来,打算如何驱御于战场之上?”
    “这不是没有造出来嘛?”董良摊手苦笑道。
    董良伸出手在身前画圆如镜,下一刻,就见手虚处凝聚出一幅光幕,呈现出横亘在大漠与乌鞘岭北山雪峰之间的铁勒岭以及铁勒岭西麓两军对垒的情形。
    “这人当年接过我两招,能全身而退,修为不弱,此时也应该修成道丹了吧……”陈隽一眼就认出孔鹏来,毕竟二十多年前,西羌国值得他们重视的人物并不多,然而越往下看,他越是震惊,到最后索性闭嘴不语,静静看着画面一幅幅往下演绎。
    光幕将陈海在铁勒岭西麓率十二乘神机战车冲毁盾墙、无情撕碎敌阵的一幕幕画面,丝毫不差的呈现出来。
    要说黑山武尊孔鹏在淬金箭雨的覆盖下,还能勉强做到进退自如,那些明窍境强者要是第一时间没有足够的防备,在淬金箭雨的覆盖下即便能侥幸活命,也是狼狈到极点。
    而辟灵境以下的武将、军卒,则是无情的被淬金箭雨撕成粉碎。
    赵如晦、孙泉宗、陈知义等人,都知道玉赤城大捷的战果不凡,也奠定今时平卢大绿洲新格局的基础,但邸报里只语片言写得太简略了,远不如此时亲眼见神侯亲手施展圆镜溯光回放当时的情景来得清晰、来得惊心动魄。
    “这娃是谁?”陈隽指向执戟站在战车之上的陈海问董良,这时候画面正推进到陈海将己方骑兵从混乱到极点的战场上拉入大三角战阵,下一刻淬金箭雨像收割麦子似的,将一波波敌骑射倒在地……
    神机战车与神机弩以及战禽规模化投入战场,在画面上是极吸引人眼球的,但陈隽此刻更关注的是赵如晦、陈知义、孙泉宗他们还没有注意的一个方面。
    在如此混乱的战场,将己方骑兵一点点的拉离出来,重新集结成有序的战阵,这对战场的控制力要强到何等恐怖的水平之上?
    陈隽早年就是河西军里的重要将领,当然清楚要做到陈海那样的程度,是何等的困难,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谁能将混乱战场每一个角落的细微演变都观察到、考虑到,并精准无比的做出部署?
    上万人混战的战场,主将怎么可能将军令分解到十人队的最基层层次?
    董良也知道陈隽注意到这点了,轻轻一叹,说道:“他便是你的五世孙陈海,他仅用大半年时间,就整编出这么一支精锐;如此也是令河西上上下下都头痛不已的人物。”
    陈隽颇有感慨的看了董畴一眼。
    董畴也是问心无愧,他不是不想用陈海,也给过很多的机会,但局面发到这样子,陈海怎么看都不像是再甘愿为河西所用的,他必须要采取措施。
    也恰恰陈海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越来越耀眼,他站在河西及太微宗的立场之上,不希望看到在河西崛起的前路,陈海会成为障碍。
    “你怎么看这场战事?”董良又问道。
    “很难说、太难说……”陈隽也是连连摇头,不知该如何评判玉赤城大捷。
    神机战车、神机弩、战禽营、长矛重甲阵甚至重骑甲马阵,都不是他此时在军任将时所熟悉的,认真去看,精绝军也是有破绽与漏洞的,但陈隽心里却清楚,即便是他亲自统领同样的兵马,猝然间遇到这么一支精锐,多半也会连内裤都输光掉吧。
    董良又看向嫡长子董畴、孙泉宗、陈知义、赵如晦。
    赵如晦心里不存在与陈海的争胜之心,面对神侯的注目也是坦然;董畴、孙泉宗、陈知义却是低下头,自认为在神侯面前没有资格评判这场战事。
    “你们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即便是我,同等的精锐兵马,在这样的规模战事里,我也不是陈海之敌,但你们也不要妄自菲薄了,两军相持,要远比一两场战事复杂得多。”董良说道。
    “……”董畴、孙泉宗、陈知义难以相信董良会这么说。
    董良崛起于军旅,用兵如神,在河西诸将及太微宗子弟眼里,有着谁都不能企及的威望。即便在西征战事后期,大燕西征军在遭受重大挫折之后,董良率极少数精锐殿兵,也是杀得羌胡联军哭爹喊娘。
    董畴、孙泉宗、陈知义是自认为没有资格评判这场战事,却也没有想过神侯会承认用兵上不如陈海。
    “有差距,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最可怕的,是你们一个个都不知道差距出在那里。”董良负手身后,平静地说道。
    董良的声音虽然平静如故,但董畴、孙泉宗、陈知义背脊都要渗出汗来了。
    “赵如晦,你怎么看?”董良见赵如晦眼神没有闪烁,便问道。
    “陈海要匠师会造中级神机战车,诸多条件限制,最为核心的一条便是要求‘基层将卒能御之’,”赵如晦说道,“观精绝军,将卒难谈精锐,战力却是非凡。而从陈海东入燕京,于伏蛟岭练兵始,在左津谷拒流民军,直至在西土组建精绝军,对宗阀、宗门的依赖都有限,却又都能在极短时间训练出虎狼之军,关键点,或者就在不为宗阀重视的‘基层将卒’四字上!”
    董良又长吐一口气,看向嫡长子董畴、孙泉宗、陈知义的目光这时候陡然锐利起来,问道:“你们有什么话说?”
    赵如晦这二十多年都被踢到下面的道院任职,从来都没有机会进入上七峰内门及都护将军府的核心层,这背后牵涉到极复杂的宗阀对寒门一脉的压制问题。
    这原本是神侯都默认的潜规则,但河西都护将军府及上七峰内门的核心人物,思想此时都已经固化到分辨不出玉赤城大捷背后的真正原因,董良也没有办法再袖手旁观了。
    董畴硬着头皮问道:“孩儿事后定会反思前过,但沥泉事已至此,要如何处理陈海?”
    “陈海即便不能为河西所用,也不是其他人能轻易收服他,他要搞修习会也罢,要在秦潼山自立门户也罢,且先由他去吧,”董良甩袖说道,“另外,传我口谕,让陈烈回太微宗潜修……”
    孙泉宗、陈知义对望一眼,心知神侯即便心里也欣赏陈海,但站在河西的立场上,也不会完全不做防备,将陈烈召回宗门软禁起来,也是避免陈海为其他势力所用。
    赵如晦心里微微一叹,心想这或许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
    “赵如晦,”董良又朝赵如晦说道,“我要你此时脱离宗门,去参加修习会。我对你没有其他要求,他日你能将中级神机战车秘图献上,便算还了宗门的恩情……”
    赵如晦傻在那里,没想到神侯要他去做这事,但他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第320章 观望
    董良难得直接干涉具体的事务,他所说的话,世子董畴、孙泉宗、陈知义自然不敢有半点违拧,赵如晦却是怔怔的呆立当场,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陈海回聚泉岭散布消息,要在匠师会之外成立新的修习会,不管怎么辩解,外人都会认为他有自立门户的野心;何况陈海对匠师加入这个修习会的条件,又是那样的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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