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定好,行动便开始了。
    我依仗着印象中的碉堡位置,快步摸向黑暗中的山头。尽管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但在这些乱草丛中,走得仍还是很慢。我们约定好,出发十五分钟后,他们才开枪,试探出敌人的火力点。
    所以我必须加紧速度,要是待会儿火力开散,我却还没到点,那就遭了。
    双手捏着爆破筒,我在山坡上谨慎又快速的行进着。那情景,忽然让我想起了一部叫做《英雄儿女》的老电影。我记着,电影里的主角,在影片的最后,也是拿着一根扯掉引信的爆破筒跃进敌人堆里。在敌人堆里,他喊出了那句经典的台词: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小时候几个伙伴一起做游戏,就爱拿根晾衣棍模仿那一情节。我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也拿起了真正的爆破筒,执行起了和电影里头差不多的任务。
    “双手紧握爆破筒,怒目喷火热血涌,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走着走着,我这脑袋里又响起了那首耳熟能详的《英雄赞歌》。现在的我,紧握爆破筒不假,但刚才的“怒目喷火”,已经被环境带来的胆怯浇熄了不少。
    试想,山坡上几乎啥也看不清,敌人的碉堡里没电灯,没亮火,并且黑漆漆的山头上没有半点声音,我根本就拿不准具体位置。最让我后怕的是,假如那些越南兵已经出了碉堡,在半路和我撞见,那捏着爆破筒的我,恐怕连喊出“向我开炮”的机会都没有。
    也许碉堡前有地雷,也许敌人有暗哨,也许我会被俘虏……
    刚才的莽撞决定,让此时的我开始后悔,但在那个环境下,我没空去想这些,更不敢去想这些。我只能想,用手里头的这根炸药管子,炸他个底朝天,为咱班长以及那些战友报仇。
    最后,我走到一个斜坡上,开始在黑暗中犹豫碉堡的具体位置。靠太远待会儿不够跑,太靠前又太危险,挠头抓腮的我,拿不稳主意,只好就地蹲伏。
    那时候缴获的那块上海手表,我没敢戴上手,无法得知具体过去了多长时间。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我一边蹲在乱草之中,平复着呼吸,一边默默数着秒。时间突然变得那么难熬。
    几分钟后,山头下的惊炸枪声如约响起。我一个激灵,扭头注意着周围随时可能出现的火光。但一个个长点射、短点射打向山头,却始终不见四周有枪火回击。
    难不成,是碉堡里的越南人已经撤走了?一时间我捏着爆破筒,不知如何是好。
    事实证明这只是我多虑了,很快,就听人上方响起一阵叽里呱啦的越南话,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枪响。枪响犹如小炮,不知道是哪国的大口径机枪。枪一响,火光也就现出来了,寻光一看,嘿,就在我右前方,不远不近,刚刚好!
    但黑暗中现出了好几股火光,火力交叉甚是猛烈,好似又多了一个阵地出来。捏着爆破筒的手,开始颤抖。碉堡好像多出来了不少敌人,那么多的敌人,而我却形单影只——我真的能做到吗?
    呼吸变得急促,双脚随时可能不听使唤。但现在还不能往上冲,要等他们打上一发四零火箭弹——那才是我的冲锋号。
    两方的交火中,时不时会现出一发曳光弹。那弹头在夜里拖出一条发光的直线,甚是好看。双方对峙了没多久,在曳光弹编制而成的“光网”之中,忽然就听“咻”的一声,飞过了一坨不小的物体。
    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起,山头也被爆炸的焰火映得亮如白昼。
    没错,这声音我已听过无数次,是四零火箭弹无疑。爆炸的一瞬照清了碉堡的位置、轮廓。再也犹豫不得,弯曲待命的双脚跃动,我握起爆破筒就往坡头上冲。火箭弹对碉堡构不成多大的威胁,很快,叽里呱啦的越南话又响起,敌人开始了还击。
    而我,已经记死了碉堡的位置,犹如开弓的箭,奔向敌人阵地。
    很快,我就撞上了碉堡的坚硬水泥。果然,碉堡的另一侧,也闪耀着几口火光,那肯定是敌人的土方阵地。碉堡周围尽是四零火箭弹的火药味儿,抬头一看,碉堡比我想象中要高,射击孔根本就够不着,需要跳起来才行。
    同时,满头大汗的我意识到,光是炸掉敌人的碉堡没用,那边的阵地一样是威胁。
    不行,既然都豁出性命跑上来一趟了,就很难再有二趟。我要一举全部歼灭。身上还有两根爆破筒,我想也没想,就取下它们,放到地面。这爆破筒其实不如《英雄儿女》里面的那般长,一手拿一根没问题。
    头顶的射击孔不住的吐着火舌,我没时间去思考,就扯掉爆破筒的盖子,再扯掉引信,捏估好了力道,我手臂猛挥,就往手里的爆破筒扔向了碉堡另一侧的阵地。接着,我又扔出了第二根。
    身上还有挂着好几枚手榴弹,手榴弹是那种带木头柄子的,扔起来很顺手。双手止不住的猛颤,丢出了两根爆破筒后,我扯出两根木柄子手榴弹,挨个儿扯掉引信,往白光大闪的敌军阵地扔去。
    至于那边的越南人有没有察觉,又会不会给我扔回来,我来不及去考虑,手榴弹炸得很快,耀眼的爆炸火光即刻又映亮了山头。
    都他娘的上奈何桥去吧!火光映亮了我那愤怒的脸庞。
    随即,我扯掉了最后一根爆破筒的拉火绳,然后记准了碉堡射击孔的位置,多让那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管子在我手里捏了一两秒钟。接着,我一个跳跃,犹如标枪投掷那般,将爆破筒插进了射击孔里。
    手里的爆破筒畅通无阻,顺利插进了碉堡之内。
    该做的我已经做完,来不及再检查爆破筒是否被碉堡里的人推了出来,我就冲出几步,往坡下滚去。
    几声雷响般的爆炸已经将我的耳朵震坏,我滚了好几圈,耳边好像响起了爆炸,又好像没有。扔出的爆破筒是否炸响,又是在哪个位置炸了,我更是分不清楚。
    脑袋一片空白的我,也不敢往后看,滚动中我站回身,在身后的一片火光冲天之中,一路摸着黑,跑下了山坡。
    最后的结局是,我扔出的爆破筒和手榴弹,虽然没有让山头的越军被全歼,但也炸得他们再没有了战斗力。
    第二天友军部队到达的时候,山头上再没有一个可以活动的越军,至于是全被炸死了,还是溃军撤退了,我就不得而知。那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晚的行动,让我立下了大功。
    反击战一共只打了二十来天,撤回国之后,我被提到了班长的位置。连队、团部都对我进行了表彰,最后甚至还有师里的记者专门来采访我,要把我宣传为战斗英雄、要将我的英勇事迹刊登出去。上级也很重视,分配了我一个去军校学习的名额。
    上了战场,本身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而我,不仅仅是捡回了性命,还捡回来一片光明的仕途。
    这确实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逃兵
    原因是,在那晚的行动中,田荣国需要不停转移位置掩护我,抱着机枪的他,在黑暗的坡头上跑来走去,没被敌人的炮火炸中,也没被敌人的子弹打着,却一脚踩中了地雷。最终失血过多而光荣牺牲。
    我哪里又会知道,那晚让我欣喜、让我立功的几声爆炸中,有那么一声,是响在田荣国的脚下。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他盖着白布,被抬进车里。两个同乡,一个戴功回国,一个马革裹尸。攻坚行动结束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回想关于那天的画面,那天的对话,我知道,如果不是田荣国在我旁边,敦促我撤移位置,我早就被炮火炸开了花。
    换句话说,我这命其实是他救回来的。
    但让人酸心的是,我戴功回国,成了英雄,但田荣国因为一些原因,只有一纸烈士证明,以及“死人荣誉”。我大书特书,向上级写了好几次报告,申请为他追授更高级别的荣誉。
    但那时候的部队还没到裁军,“臃肿”的机关办事效率极低,我奋笔疾书下写出的报告,甚至都没能递交到管事的人手里。而那些字出肺腑的报告,自然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通过正规途径向田荣国讨回荣誉的事情,无疾而终。
    战事结束之后,借着探亲假的时间,我回了一趟家。田荣国的父母已经收到了部队的信,知道了他牺牲的消息。
    但我还是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儿,把我那块稀罕的奖章交至他家,说这是部队追授的奖章,让我代交过来。
    这本来就该是他的,我坚信不疑。生命才是最宝贵的东西,奖章再闪耀,又有什么用呢?
    但奖章确实有用——田荣国的父亲捏着奖章盒子,那悲怆的泪水里,悄然中增添了几分慰藉。这也许就是荣誉的作用吧,至少会让人知晓,死的人没有白死,而是做出了什么贡献而死。
    事实上,在入伍之前,我跟田荣国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好朋友,也根本没什么交流。只是在入伍之后,两人才觉合得来,谈得拢。如今他离世而去,更为我带来了“死亡崇拜”。
    天人相隔之后,两人本不太深的感情,悄然在我心中发酵,升华到了新的高度。
    回部队后,上级又放了我几天假,让我收拾收拾,准备前往北方的某个城市深造。但我不认为这件事就完了,因为见识了田荣国家里的凄凉后,心里的不满放至了最大。我硬是想着要替他讨个说法,见前几次申请无果,年轻气盛的我,直接就找到团部,想去大闹一场。
    当着领导的面,仗着一腔热血,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也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举动。最后的结果是,我想要的东西没有批下来,而自己却还受了处罚。
    因为事情影响很坏,我受到了公开批评,而那个前往军校学习的美好仕途,也就这样被我亲手断送了。上级是准备将我开除军籍,踢出部队,但幸在有功在身,有领导愿意给我改错的机会,减轻了我的处罚。于是乎,我被调离了原部队,留住了军籍,转了士官。最后因为一道不知所以的调令,又来到了侦察连。
    跟我一起受罪的,还有那两个军区的记者。他们采访我数次、幸幸苦苦改了好几次的新闻稿子,就因为这件事,被一刀切下不予刊登。
    而那闪耀的“战斗英雄”四字,再没与我的名字有半点瓜葛。
    如今回想起来,假如当时我的性格不那么急躁,做事的方法不那么武断、不顾后果,那今天的境遇必定会大不一样。我可能会是人尽皆知的战斗英雄,也可能是机关干部。总之不会是一个“糜烂”在基层的老资格。
    虽说这件事是我的心病,但很多地方我做得实在不妥。后悔那是肯定的,可是,在这事情的根本动机上,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田荣国命都丢了,我还有什么不能丢的呢?
    只是说,我吃了脾性的亏,不仅该有的东西没为他要回来,自己还落得了这般下场——这便是心病的原因。
    这件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黄班长这个临时领导竟还知晓。他就用了几句平淡的话,将这件事情讲给了旗娃他们听。而作为当事人的我,则听得沉默不语,满是思绪。
    命运是个爱捉弄人的小老头儿,他左拈右夹,像是在饭桌上添错了菜,也像是在牌桌上出错了牌,它让我落了一场空欢喜,还把我这个老年轻,二次丢回了越南这片土地上。
    尽管洞穴里只有低声细语,但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里震破耳膜的炮火。田荣国,董班长,陈定远,战友甲以及“小八羊”,好像也都围到了火堆前。
    黄班长讲完,几人也都沉默。我吐了口烟,从回忆里抽回了神,无言的望向他们。几个人的眼神里,竟没有奚落,倒现出几分崇拜。
    黄班长转过身,展开了地图:“看吧,假如你们的建国哥当年脾气不那么火,没有无视纪律,他可能就是我们几个的上级了。所以,你们要吸取教训,不论在哪里,都不能由着性格来。”
    我丢掉烟头,缓缓点头,同意黄班长的看法。
    “对,别像我那样。”我说。
    刘思革沉默起看了我一阵,然后拖过背囊,枕头躺下。
    “可惜了,可惜了。”邓鸿超摇摇头,“但别气馁,这次肯定还能领个勋章回来。”
    “没看出来,战斗英雄就坐我旁边呢!”旗娃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饭可以乱吃,名儿不能乱叫。我可不是什么战斗英雄。”我回驳他说。
    旗娃以为我这是谦虚的说辞,没理会我。他凝住脸上的笑脸,正经严肃的问我说:“话说回来,建国哥,这几年肯定过得挺憋屈吧?”
    我用几片芭蕉叶垫到身子下,然后也枕着背包躺了下去。双手抱着后脑勺,盯着黑漆漆的洞顶,我玩笑似的回答道:“这能有啥憋屈的,古人讲韬光养晦,磨快刀而不误柴工,咱们军委主席都还三起三落呢,我这个小人物,又能憋到哪儿去?”
    话语一完,身旁果然响起笑声,陪衬我的玩笑。
    黄班长笑着对我摇摇头,然后继续低头看图。
    “会说话,真是干部的料。”刘思革笑嘿嘿的答了一句。
    旗娃也开始腾地准备休息的地方,他一边弄一边说:“诶呀,你可真有能耐,能评上战斗英雄,能讲高水平的话,又还是一身正气敢作敢当,哎,真是挺好!”
    “奉承话可就收好吧,我这里不允许个人崇拜。”我闭着眼,答了一句玩笑话。几句玩笑出口,回忆所带来的感伤就没那么引人惆怅了。
    并且眼睛一闭,困意就还摸上来了。
    黑暗中听到旗娃又是一笑,他喝了口水,嘀咕着说:“不崇拜,不崇拜,我啊,就觉得你挺有能耐,说话好玩。”
    “嗯。”我迷迷糊糊的答道。
    “放心吧,这次任务完了,大家都能立功,说不定上级一高兴,就把战斗英雄还你了呢!”他好像还在嘀咕着,“拿不回来也没关系,报纸上不天天在写吗,现在世界变了,要搞开放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整辈子待在部队里边儿,也不见得有多好!”
    “我哥讲了,现在不稀罕铁饭碗,想要混得好,头发往后倒。买卖一做好,幸福跑不了!”旗娃这话痨。
    “别讲你哥了,你哥都进号子里蹲着了。”我迷迷糊糊的答了一句。
    旗娃没理我,他默了一阵,才听他的话语响起:“邓大学生,我再问问你啊,小三洋大索尼,你肯定见识过吧?”
    “听说过,但是那些东西好像不便宜,我就……”
    对话声渐渐变小,直至消失。袭脑难挡的困意,让我睡了过去。
    再后来,闭眼之后的虚无黑暗之中,出现了真切的画面。
    田荣国的脸出现在了眼前,他握着机枪,扭回头问我:“你一个人?你一个人能行吗?”
    捏着爆破筒,我犹豫了一秒,忽然意识到我这是要独自要去炸碉堡了。心中的胆怯猛然生起,我放下爆破筒,答道:“可能不行吧。”
    “那你不要去了!”田荣国收好机枪,“其他人都死了,就剩咱俩了,我看呀,咱们就不要去拼命了!”
    “那岂不是成逃兵了?”我又拿起爆破筒,“不行,逃兵可是要枪毙的!”
    田荣国笑了笑,问我:“逃兵也比丢了命好,走,跟我一块儿回去。”
    我反抗着,我不想做逃兵,但田荣国扯着我的领子,一路拖着我走。就像小时候在大院里,他力气比我大,我打不过他,只能被他欺负。
    他说,我如果不跟他走,他就用机枪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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