觊觎城主府酒窖里美酒的陆小凤反而是待得最久的那一个,绝大多数时间城主府都没有客人,陆小凤的到来为这里增添了不少热闹人气。
    只是再好的酒也留不住这个浪子。
    某一天,陆小凤来找两人,摸着胡子微笑道:“在海岛上待久了,有些想念中原的美景美人了,哦对了,还有中原的美酒。”
    谢琬听的一乐。反正陆小凤的嘴里总离不开这些。
    叶孤城道:“好,明日码头,会有船送你。”
    陆小凤大笑,说叶孤城够意思。有的人,他不送你,却会为你准备好船只和路上的美酒佳肴。
    世外海岛重归于一片平静。
    中原百花繁盛的时候,两人闲来无事偶尔在院中煎茶煮酒,初夏来至,便早早地换上了两广商船运来的衣料做的夏衣。八月十五,今年谢琬学会了做冰皮莲蓉月饼,难为叶孤城这样不喜欢吃甜的人做了谢琬的试吃对象,吃到后来,叶城主双唇紧抿,已经尝不出除甜外的滋味了。当初吃味自己不是唯一的试吃对象,如今得愿,叶孤城只能做个从一而终的人了。此前一些时候,西门吹雪和孙秀青的孩子出生,叶孤城送去一份贺礼,还了大婚时西门吹雪的那份情谊和礼数,不过对这两位心心相惜的敌人来说,这样做纯粹是出于敬重,俗世里的绕绕弯弯他们不屑理会。当候鸟悉数南迁盘旋在飞仙岛的碧蓝苍天上时,谢琬请绣娘给自己和叶孤城新做了两件厚实的冬衣,两人轻松收拾好行囊便出岛往中原一路北上了。
    夏花冬雪,江山美景与你并肩看过,也算心中无憾了。
    塞北外,午后天上下起了小雪,叶孤城和谢琬一人一马驰骋于荒原野外。谢琬带上兜帽,勒着马缰一路快意跑了一圈兜回到叶孤城身旁。
    叶孤城说着:“沾雪了。”
    他动作却早比谢琬快,帮她把那些在骑马时露出兜帽外的发丝上的落雪拂去。
    劲瘦的良驹的足迹印到了长城边塞,两人原地拴马,登上了一处山势较高的地方,从那里望去,关外一片苍茫,世间是如此无边无际。
    天上下雪,人世装裹上从天来的东西,仿佛也成了天境。
    谢琬呼出一口白气,心中伏藏但平日却不一定察觉的郁结之气在天地景色之间泯然消散。
    叶孤城心中所想与谢琬所差无几,人于这浮世天地山海实在太过渺小,行万里路,见越多,则愈博文长识。这些换作多年前的叶孤城,既无法苟同,也无法去做。可人的心境想法就在悄然无息中改变了。
    谢琬指了指彼此肩上的雪,眼带笑意说道:“待雪落满肩与头,这样也算是白头偕老了。”
    叶孤城反问:“琬琬,这样便足够了?”
    不够的,天长地久,穷尽山水,一辈子都嫌不够的。
    谢琬一怔,即刻笑着答到:“是我说太早了,这句话该留到往后几十年再与你说。”
    大好河山面前只谈风月,略显小气,可与所爱之人共赏美景,就当一个俗气又小气的人吧。
    嫩叶新发,一年又一年。
    白云城的百姓们都知城主夫妇恩爱非常,让人羡慕得紧,神仙眷侣这一词来形容再合适不过。岁月就在这期间悄然流逝,不复回头。
    七夕,牛郎织女的戏文一遍又一遍搬上戏台。
    这却是白云城主最不喜欢的。
    叶孤城唯独这件事上仍然计较,他怕有一天得到了却失去。
    谢琬哭笑不得,发现平生难得哄夫君,竟是因为这点陈年旧事。她以为他早就不在意了。
    “我们不是好好地在一起吗,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天上的仙女。”
    “在我眼里,你是。”
    就算上天不曾眷顾你优待你,但他却把珍宝带到我身边。你是我的宝贝。
    谢琬没辙了,照顾起叶城主难得的脾气。全城适龄的姑娘小伙都盼着这一天呢,总不能因为叶孤城一个人不喜欢,从此牛郎织女就不许出现在乞巧节上吧。想着,叶夫人忍不住心里发笑。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莫要气了,夫君?城哥?”
    婚后,除了夫君这个称呼,谢琬最常叫叶孤城为城哥。不论年岁,这一声城哥既有敬意,也有情意。
    叶孤城本就没真的置气,因而发现自己被当着稚儿红,面子上颇有些过不去。
    “……没生气。”
    她那些甜蜜的称呼一个接着一个说出来,有些还被周遭人听到了,被百姓们投以善意的笑意目光的叶孤城无可奈何:“走吧。”
    第64章 温柔终老(三)
    转眼, 三年之约的期限到了。
    今年叶孤城和谢琬早一个月收拾行装从飞仙岛出发,抵达中原时,梧桐落叶簌簌, 已是深秋近冬, 燕北的第一场雪还未来临。
    两人做客万梅山庄,在那里谢琬见到了西门夫人和他们刚一岁多的孩子。孩子的相貌集父母所长, 生得粉雕玉琢惹人喜爱,但看起来却似乎太静了一点。
    阔别三年, 西门吹雪看上去更冷然了一些, 甚至比当年的叶孤城还更要像一把无情的剑, 双方甫一见面,叶孤城便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同时也激起了战意。
    叶孤城当初对西门吹雪说的话没有错, 不出三年西门吹雪就很有可能胜过他了。
    比试就在万梅山庄的后山,这一次没有辉煌的宫宇做陪衬,也没有武林豪杰的旁观,甚至连他们唯一共同的友人陆小凤都不知道这件事, 两人只是简简单单却又不简单地在后山比了一场剑。
    双方拔剑而起,眨眼间就已小数十招错落,武功稍不济些的莫要说看明白各中精妙之处, 甚至只能看到两人的残影。谢琬本不懂剑,但这几年总时常看叶孤城练剑,谢琬能从西门吹雪的剑中看到他比当年更加沉淀下来的剑意。目前叶孤城虽不见弱势,但却也绝没有占上风。
    在各自分别潜心修炼的岁月里, 叶孤城的剑术并没有倒退,境界也在提升,但西门吹雪进步得太快了。
    又过了二十招,两位剑客的剑招更加凌厉,他们比一开始彻底摒弃了顾忌,没有牵挂,全身心只剩下了剑,和剑合为一体。谢琬和孙秀青作为他们最亲近的妻子,只能够屏息着紧紧盯住交缠的身影。
    西门吹雪倏然气势大涨,剑锋凌厉,一剑刺中了叶孤城的肩膀,顿时血花溅红了白衣。谢琬喉咙一紧,却强压住不冷静的心情。
    时隔多年,她再次体会到心被紧紧揪痛的感觉。
    然而两人都没有停下。到了最后,两人身上均有负伤,以西门吹雪胜为终。比起三年前,这一次对决可谓是惨烈至极,甚至最后一剑西门吹雪本可能将叶孤城一剑穿心,但最后堪堪一刻,西门吹雪的眼神恢复过来,迅速偏离了位置。
    输了剑,失血的叶孤城看起来脸色更为惨白,只不过他仍维持剑士风骨,将剑收回剑鞘后对西门吹雪说了一句:“你赢了。”
    西门吹雪脸上却不见得胜的喜悦,他赢了一个难得一遇的对手,自然也变得更加寂寞,人在长久以来的目标终于达成后势必都会迎来无边的空虚。西门吹雪目光复杂地看着叶孤城,道:“我不愿与三年后如今的你比,你的剑道变了。”
    剑道不分高下,无情剑道者有,以情入剑者有,可肉体凡心,人有欲念,的确无欲则刚。只能说,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一样,他们本最适合的就是无情的剑道。
    叶孤城面色不改,西门吹雪的话并未在他的心里产生太大触动。
    但他没撑多久,身上几处严重的伤令他直挺着倒了下去。
    在看到叶孤城倒下去的第一时刻谢琬就奔了过去,西门吹雪眼疾手快扶住了昏迷的白云城主,见谢琬一脸慌色,他薄唇微动,最后抿紧只道:“先尽快扶回庄内。”
    面对西门吹雪,谢琬的心绪十分复杂,但也没有当场对他发怒或是一昧拒绝西门吹雪的提议,若谢琬自己扶叶孤城回去,只会拖延时间加重他的伤势。
    谢琬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平直的语气说道:“劳烦西门庄主了。”
    孙秀青就在谢琬身后,她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安慰谢琬,却觉得自己找不到立场。孙秀青与自己夫君四目相对时,纵有为他能赢的欣喜,却也有拘谨和苦涩。
    处理过伤势,叶孤城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醒来时他身边只有谢琬一人,西门吹雪留他们暂住小段时日,直到叶孤城彻底伤好为止。屋内陈设贵气精美,处处体现万梅山庄的待客之道。
    察觉到叶孤城醒来,谢琬立刻探了探他的脉搏及体温,心里虽已先舒了一口气,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一点的神色。这一过程,谢琬平静又有条不紊,然后又小心地帮叶孤城把能压严实的地方的被子都压严实了,才说道:“我们要先在燕北住段时日了,你伤不好,到时候回白云城路途奔波我也不放心。”
    叶孤城看着谢琬,见她自他醒来态度就这样平和冷静,知道她心里实则不然。
    她太过平静,以至于才不正常。
    叶孤城知道这次伤她太过,让谢琬为自己日夜担忧,叶孤城感到满满的歉意。谢琬还在一句句慢慢说着,叶孤城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头倚靠着他未受伤的另一处肩膀,手掌在她的背上轻抚安慰:“抱歉,我让你担心了。骂我也好气我也好,不要压在自己心里。”
    谢琬若是哭若是气,叶孤城便放下身段哄她。
    可她仍不愿意他为难,这般体贴,却叫叶孤城心里心疼得难受。
    谢琬沉默了。
    静静倚靠在男人的怀抱里,由于失血过多,叶孤城的怀抱不像从前那样让谢琬觉得带着无尽的热意温暖无比。谢琬闭了闭眼,掩去眼眶的微红,克制着,却仍有颤音泄露出来:“我不是生你的气,我亦不会责怪西门吹雪,比剑中有死伤都是正常的事,心知肚明,没有怪人的道理。”
    她只是那一刻很害怕,怕命运从未偏离。叶孤城本该在三年前殒命,哪怕谢琬已明白命运并非不能改变,但她怕这三年只是天道一时失察或是施舍的,它一直潜藏在暗处伺机将叶孤城从她身边带走。
    而叶孤城也不是真的不会输,输对叶孤城这样的人来说,代价太大了。
    两人从前默契地从不问一个问题,那时他们都觉得没有问的必要。两人都是心思清明态度果决坚定的人,既然决意一生一世一双人,就会好好珍惜对方。
    现在,谢琬从叶孤城怀中抬起头,神情无比认真,带着几分怕他察觉的惶恐和失落。
    “是我让你输了吗?”
    西门吹雪的话已足够让谢琬明白,对于一个本使无情的剑的剑客来说,或许感情在某些时候确实是他致命的弱点。这个弱点并不是主观上否定就能够抹灭的,三年前叶孤城剑术略胜一筹,两人心中又各有牵挂,这便构不成叶孤城的弱点。但如今在与他水平相当的西门吹雪面前,这份弱点就已足够致命了。
    谢琬觉得自己或许比叶孤城本人还要难以接受他输了的事实,因为这是她导致的。
    叶孤城揽着妻子,像一个看淡的长者,以平和的口吻纾解谢琬心中的苦闷。
    “琬琬,这不过是求仁得仁,我未曾有过悔意,我也不愿你有。”
    世间种种皆有得有失,叶孤城明白。或许的确若还是那个不识情爱的叶孤城,他今日不一定会输,但人不能贪求太多。尽管这是人的本性,叶孤城心里或许残存有几分怅意。
    可就是这样,求仁得仁,世间事不能尽善尽美。
    口头上答应了叶孤城,但这件事在谢琬心里一时半会没有办法过去,今年冬天她的心情并不太好。
    叶孤城在万梅山庄养伤的那几日,谢琬碰见过孙秀青几次,大多数时候西门夫人只独自一人,小孩子体弱,开始下雪的时候并不能抱出来。谢琬这时候才明白这位远离了峨眉师兄姐们,带着他们的不解与失望嫁入万梅山庄的西门夫人内心的苦楚。她很爱她的夫君,但西门吹雪若继续走在无情剑道上,要维系这段感情,其中一方注定分外辛苦,且孤立无援。
    求仁得仁。
    只是有一次,谢琬看见那两人两相无言后,西门吹雪始终静静注视着孙秀青远去的背影。
    后来,叶孤城和谢琬离开了万梅山庄,至于西门夫妇以后如何,那也只能全凭他们自己二人了。
    当晚两人打算住在燕北,然在街上,谢琬却没想过她会遇到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男人穿着明亮颜色的衣裳,不复从前谢琬记忆里的失意惆怅和落寞,他依旧意气风发风流倜傥,还是当年那个众多闺秀心中的风度翩翩的探花郎。他手里拎着两坛酒,正要回家,这次不期而遇,是谢琬骑在高头大马上。岁月拨乱回想,这一幕像极了十多年前李探花郎风光无限在京城街头骑马游街的时候。
    两方一愣,均未想到会再见到对方。谢琬则更震惊居多。
    还是李寻欢先打破沉默,他对谢琬和叶孤城两人微笑道:“多年未见了两位。”
    那些个中曲折,都在久别重逢之后化为释然的笑意。
    谢琬下马,面对面和李寻欢施了一个礼,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谢姑娘。
    “李公子,好久不见。”
    李寻欢注意到谢琬梳起来的妇人髻,对两人恭喜。
    要说的有很多,千言万语藏在生疏平淡的招呼里。叶孤城眸色渐深,但他知道该把话语留给另外两人。打破沉默的依然是李寻欢,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坛:“依旧是谢姑娘那的酒。既是相逢,两位不如在李园用顿便饭吧。”
    表妹成了妻子,有情人终于成眷属。
    林诗音不记得谢琬,但听说是李寻欢的客人,在外人面前难得浮露出几分微笑。桌上说是家常菜,但宾至如归。探花郎对待朋友仍旧那样热情,但席中最常关注的却还是林诗音。
    偶尔一个眼神交汇,温情就在其中流转。谢琬认得出来,那是日久情深已安定下来的眼神。
    命运当真改变了,只是她并不明白为何会再碰见这两人,李寻欢又如何会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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