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思归直勾勾盯着他。
    “傻了?”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像张粗粝的砂纸。也像久未开封的陈酒,香气能刺激味蕾。
    赖思归依旧不说话,身后的窗户一抹斜阳掠过,她背着光脸更显得干净素白,眼若桃花,眸光带水,秋水一般。洗手间的水还在滴,滴答滴答像旧式的老挂钟在计时。
    “过来这边。”严慕伸出能动的一只手,低声要求。
    赖思归像是梦中被突然被惊醒,目光一动,脸色迅速冷下来。
    这时候如果她能站起来,一定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床脚绊住轮椅。妈的,进退不能。
    赖思归用力拍了一下床尾,回头瞪严慕。
    她在轮椅里动了几次,轮椅终于从被卡住的地方退开半步,稍微腾出了点儿空间,她撑着手站起来。
    “坐下。”严慕叫她小名,“归归。”
    赖思归冷嗤,“归归是你叫的吗?”
    严慕看着天花板,笑起来,“少他妈跟我犟,被子都掀了,还矜持什么?”
    “严慕。”赖思归停下来看他,“我来,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还活着。别人说得我不信,我得亲眼确认自己是不是欠了你一条命,没有其他目的。”
    严慕偏过头回视她,赖思归靠在轮椅上指着他,“少他妈自作多情!”
    赖思归将轮椅从床脚拖出来坐下,行到门口时,她回过头,看了眼窗外暗下的天色,淡淡哂笑。
    “我一开始认为这只是李震的报复,警告我不要查下去。现在想想,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案子如果真的只是被定性为交通肇事逃逸,为什么会惊动市局?难道只是因为你和你父母的身份和关系?严慕,我记得你之前调查过李家的华源贸易,你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为了帮我。”
    ☆、第八十一章
    ?
    赖思归坚持不肯让赖恒知道车祸的事,林向顺了她的意,一部分也是怕赖恒身体受不了刺激。但作为条件,次日林向给她请了一个白天护工。就像田美美说的,他一个大男人,就算两人关系再好,很多事情还是不方便,再且他生活也粗糙,担心病号交到他手中,第一件事就是营养跟不上。
    第二天一早是周一,护工按时到医院,是个中年阿姨,帮忙洗漱打饭叫医生,还算勤快。林向看赖思归没怎么反感,知道没有问题,就跟她打了声招呼,回去收拾点东西再过来。
    赖思归这一住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虽然有护工在,晚上还是得他守夜。医院这地方,没病的在那住着都能生出病来,半夜里冷不丁一阵哭天抢地是常有的事。
    林向两个晚上没睡好觉,下楼时脑袋有点糊,索性在住院部外面的长廊坐一会儿。他摸遍身上的衣服口袋,没找到烟,估计是掉在病房了,也懒得再去买,就坐着眯了会儿。原本跟赖思归说过,从南市回来后他就回老家,结果没想到她就出事了。
    现在情况比他们之前以为的还要复杂,他更不可能走了。
    林向想起昨晚赖思归从vip楼上下来后的神色,就知道她还有事瞒着他。她这人死要面子,心里事儿越是多的时候,脸色越是平静如水。林向一眼就看出来,一席混账话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堵得他更是难受。
    这两年他数次想说这话,可始终没过心里那道坎,怕赖思归怪他,也怕自己会一辈子负疚。昨晚,或者说今天凌晨,他在隔壁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赖思归突然开口了。
    凌晨的医院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偶尔有护士的说话声伴着脚步从门前经过。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房门没关严,透进一道走廊昏暗的灯光。视野里,病房的物什都能显出模糊的轮廓。
    赖思归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顶天真?”
    林向翻身的动作蓦地一停,这不像她平常会说的话,他没接话。
    “我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扑腾扑腾闹了这么久。”赖思归自嘲,“还他妈整出这么多出戏。”
    林向屏住呼吸,等着她说下去,过了良久却没有下文。他在枕头上侧了侧头,看见朦胧光线里,赖思归躺在床上,曲起手,用小臂和手肘弯曲的地方紧紧盖住眼睛,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肩。
    林向一怔。
    两年前,她在她爸爸病房门口抽烟时,也是这样捂着眼睛。
    林向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手掌用力搓着脸,觉得自己足够清醒后,才敢开口。
    他喉咙堵得生疼,张着嘴,半晌才说出话。
    “小赖,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你想查下去,我就陪着你,不管多难。”林向下床在她床边蹲下,把她的手从眼睛上拿开,他沉默了很久说,“可如果有一天查不下去了,我们就换个地方,开一家舞馆。我们教人跳舞,你当老板我给你打工,好不好?”
    “好。”
    林向笑笑,十月中旬的清晨阳光已经开始有了凉意,他拍掉在身上的落叶站起来,想着回去要多带件长袖衣服,在医院起夜容易着凉。林向看了眼手机里那个叫郑勇的家庭联系电话和地址,摇了摇头,大步往医院外面走。
    ……
    林向离开后,护工阿姨把病房门锁上,打了盆水帮赖思归擦洗身体。赖思归一手在打吊瓶,不方便脱衣服,阿姨笑笑,把她衣服解下来,说:“你跟我女儿一般大,就是个孩子,不要跟我害羞。”
    阿姨手脚利落,话也不多,很合她的脾气。洗好后阿姨帮她穿上干净的衣服,温和道:“我去叫医生,该换药了。”
    “阿姨。”赖思归叫住她,“病房有点闷,挂完瓶我想出去坐坐。”
    阿姨眉眼一弯,“好,出去散散心好。”
    赖思归淡淡地勾唇笑。
    挂完瓶,一早上已经过去。林向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郑勇家里没收到什么关于郑勇出意外的消息。家属每个月只能有一次探监机会,他爸爸月初已经去过一次,后面想再见到他只能等他出狱。
    接完电话,赖思归接过阿姨手里的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水。她表情不善,阿姨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没推她出去走走,所以心情不好。只好看了眼外面的日头,为难道:“要不傍晚我再推你出去?这会儿天热。”
    赖思归一愣,说:“行。”
    过了会儿,阿姨看了眼时间说,该吃午饭了。
    她拿起食盒,跟赖思归说:“今天我先去外面买,明天我给你炖汤喝,好得快。你有什么事就叫护士,不要自己下床。”
    “行。”赖思归答应。
    阿姨走后,赖思归看了会儿电视里的广告,掀开被子,扶着床站起来。床边有半腿高的方凳,她拿了手机,推着方凳往前走,够到田美美昨天租来的轮椅后,坐上去。
    医院里每天有各种人来去进出,这个楼层的病人都是出事故住院的,伤的残的破相的各种都有,人间百态。路过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她。
    赖思归摇着轮椅往两栋住院部之间的长桥上走,长桥上没什么人,视野好,光线也比病房好,阳光很烫人。她摇得不熟练,搞不定方向,费了很长时间。病服湿了,她依旧还在桥的这一头。
    路过的护士让她别挡着路,把她推到一边。
    赖思归放弃到桥中间看看的想法,拿出烟,点了一根。长桥上没了消毒味,空气比室内好,有微风吹过,她仰起头,对着风长长吹了一口。烟飘起来,散到身后,像开出形状怪异的花来。
    赖思归眯起眼,看楼底下脚步匆忙的人事。她笑了笑,大化有四,婴孩、少壮、老年、死亡,朝露之间,浮生若寄,说好听点叫槐南一梦,其实最后都不过一抔黄土。
    她又吸了一口烟,呛得胸口疼。
    背后突然探出一只手,把她手里的烟抽走。烟灰落到赖思归腿上,棉絮一样,她回头,目光冷冷地看向来人。
    王姓保镖先生好心劝道:“病人就不要抽烟了。”
    赖思归从口袋里又掏出烟盒,只剩下最后一根了。她坐在轮椅里仰起脖子,盯着王保镖,斜叼住烟,打火机擦一下,点亮烟尾。
    王保镖被下了面子,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乐呵呵的,“他说得真准。”
    赖思归夹着烟,转过头,垂眼继续睨着楼下。
    “你不好奇他说什么了?”王保镖没话找话。
    “没兴趣。”
    “嘿,又说对了。”
    王保镖绕到她前面,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笑得一脸褶子,“他说我这样。”他动作敏捷,很有聊天诚意地又示范了一次,赖思归手里的烟又被抽走,“你肯定会生气。”
    赖思归斜眸嗤笑了一声。
    “对对对。”王保镖像得奖一样,“就是这样,翻白眼冷笑。严教授说了,你生气的时候一定会挑衅别人。”
    赖思归看着他。
    “如果我跟你提到他,你会连挑衅的兴趣都收起来。”王保镖又看了她一眼,说,“嗯,如果都被说中了,你就会像现在这样。”
    面无表情。
    王保镖把住赖思归的轮椅,“你先别走,我话还没说完。那几个小混混最近还去你家吗?”
    赖思归停下来,“你什么意思?”
    王保镖嘿嘿一笑,他直爽惯了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之前有天晚上严教授不在江林,突然打电话托我去处理点事情,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女朋友家。”
    是他们去南市那天晚上,李震叫了几个混混去她家,原来是托他帮忙,赖思归脸上的愠色淡了淡,跟他道谢。
    “你爸爸那边我安排了其他人在守着,你不用担心。当然了,也不会让他发觉。”王保镖笑道。
    赖思归顿了顿,又说了声:“谢谢。”
    “我跟你说这个不是要跟你讨谢谢。”王保镖见她态度软下来,才低声说,“严教授托我给你传一句话,郑勇已经被保护起来,有什么事等他处理。”
    赖思归咬了咬腮帮,轻轻哼了一声。
    “好了。”王保镖把她转了个方向,往里推了几步,示意她回病房,“我的任务完成了。”
    “怎么称呼你?”赖思归问。
    “王光强。”王保镖说,“退役军人,目前无业,也可以说是自由职业。”
    “你不是市局的人?”
    “当然不是,我文化低,吃不了那碗饭。”王光强坦然,说完又压低声音道,“我可不是你婆婆的人。”
    赖思归:“……”
    王光强把她推到病房门口,护工阿姨找不到她正急得满头汗,王光强拍拍赖思归的肩膀,朝里边的人喊:“在这里。”
    “我回去交差了。”王光强摆摆手离开,刚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差点忘了,还有一句话。”
    他个子不高,又因为常年练拳,手指不长还很短,竖起来,指着赖思归的鼻子。
    “狗脾气!”
    表情模仿达到完美满分。
    ☆、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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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二一早,区交警队的人拿了几张照片给赖思归辨认,照片上是同一辆黑色轿车,车身左侧有明显的撞伤,保险杆半挂在车头摇摇欲坠。车子被遗弃在安翔区和另一个区交界处的废厂房,没有车牌,也没有行车记录仪,导航记录删除得很干净,所以即使车标、车型和赖思归说得一样,也没法确认或者说获得有效的信息。
    “另外一辆呢?”赖思归问。
    来问话的交警摇了摇头,“我们正在周边加快速度拉网搜查,请你们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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