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让万贵妃失望。
    当年万氏的儿子夭折,让两人大为伤心,而且在那之后,万氏再也没有所出,这江山传承,将来终究不会由他们俩的儿子来肩负。
    既然万氏喜欢兴王,讨厌太子,希望兴王能够继承皇位,皇帝也愿意达成她的愿望。
    反正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谁来当储君,对皇帝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一次,皇帝犹豫了,不是来自大臣的反对,而是来自上天的预警。
    难道连上天也不愿意让我和万氏如愿吗?
    难道上天也认为朱佑杬无法取代朱佑樘吗?
    成化帝终究不是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
    他虽然对朝政提不起什么兴趣,更乐意养鸟种花作画,不过自幼被立为太子所受到的东宫教育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关键时刻,心爱女人的愿望与朱明江山的担子在他心中权衡摇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万姐姐,是朕对不住你!不是朕不愿意立朱佑杬,而是朕不能不向列祖列宗交代!”皇帝握着万氏的手,略带痛苦地对她如是道。
    “陛下何必说这种话,是我福薄,上天不想让我的儿子当太子,不想让我当皇后,如今更不想让我看中的孩子如愿以偿,只怕我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命了。”万贵妃同样叹息,她虽然脾气暴躁,可并不是会一味发脾气的人,若是那样的话,也不可能在皇帝幼年时期给予他无尽的温柔与抚慰了。
    听了她的话,皇帝只会更加内疚痛苦,他是真心深爱这个女人,他这辈子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可哪怕是失去帝位,他也不愿意失去眼前这个女人,但他现在的确还在朱家的帝位上,他的性格也让他无法罔顾所有反对声音执意去干一件疯狂的事。
    “不会的,你没有福气,朕就把福气分给你。等朕百年之后,就立遗诏,让他们遵你为皇太后,朕知道你不喜欢太子,但他是个孝顺孩子,一定不会违逆朕的意思,他会代朕好好待你,侍奉你安享天年的。”
    万氏不能不感动,这个整整小了她十九岁的男人的确对她足够好了。
    她也曾为了皇帝后宫层出不穷的嫔妃和子嗣跟皇帝大肆吵闹,甚至对那些女人和孩子下尽毒手,而皇帝明明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上天的报应,因为她杀了那么多条人命,所以注定她生不出儿子,也不能当皇后。
    但是有时候,她心中又会涌起一股不甘心,觉得凭什么我费尽心力将你抚养长大,在你落魄的时候,连你生母都不敢来探望你,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就死在深宫之中无人知道,可是到头来你竟因为你母亲的反对,就不敢立我为皇后!
    这种矛盾的心思导致万氏对皇帝的感情一直都是爱恨交织,说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就不必多说了,就当我没有这个福分罢。”她反手握住皇帝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只是另外有件事。”
    皇帝现在愧疚得恨不得将天下间最好的事物都捧到她面前,闻言便道:“你说。”
    万贵妃道:“眼看崇真万寿宫即将落成,从前你要亲自出宫祭祀,那帮大臣们啰啰嗦嗦不让你去,如今不如由太子代你去罢,这样他们也就不能说什么了,你身体不好,我想让太子去为你祈祈福。”
    皇帝有些感动:“万姐姐,只有你会这样为我着想。”
    万贵妃抿唇一笑,手缓缓抚过他的头发:“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自然要为你着想。”
    几乎是帝妃对话的同一时间,万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砰的一声脆响,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片迸裂四溅,个别直接砸在旁边侍女的腿上又掉落下来,幸而碎片太小,又有衣裳挡着,也构不成什么伤害。
    饶是如此,满厅的侍女依旧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唯恐触怒此间主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怎么就地震了!再说地震又怎么了,难道所有天灾都能算到废立太子头上么?!”万通气得浑身发抖。
    此事不由得他不气,原本万事俱备,连皇帝的诏书都拟好了,结果忽然来上这么一出,据说皇帝连夜将原本已经下发通政司的诏书又追了回去,再也不提废太子的事情。
    万安和彭华尹直等人相视一眼,俱都暗暗叹了口气。
    天灾每年都有,但皇帝前脚要废太子,后脚就地震的,的确比较少见,更何况地震的地点就在泰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换了是别处地震,任凭刘健那帮人如何天花乱坠,皇帝也不至于改变主意。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像皇帝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一旦缩回壳子里,要再让他下定决心可就难了。
    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
    万通还能在这里发发脾气,但万安今天在内阁的经历比他还糟心。
    且不提刘健徐溥唐泛那三人在他面前是如何春风满面谈笑风生的,就连先前原本已经与自己私底下达成协议的刘吉,也同样对他视而不见,明明需要面对面商议的公事,刘吉却直接找了个借口避开,连公文也是派司直郎送过来的。
    万安自当上首辅以来,何曾碰过这样的事情,当即就气得鼻子都歪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万安心中未尝就不惶恐,太子的命究竟是有多硬?幼年时受尽磨难也没有像悼恭太子那样早逝,还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们甚至连天象都抬出来了,还是堪堪又让对方避过一回。
    难道太子果然注定是真龙天子的命?
    那他们这些与上天作对的人又算什么?
    这些惶惑都深埋在心里,万安对谁都没有讲起过。
    但他觉得彭华和尹直等人很有可能也是像自己这样想的,只是大家谁也不敢说。
    万通见三人都沉默不言,心中那一股火不由烧得更旺,阴恻恻道:“元翁,如今是怎么个说法,还请您拿出个章程才是啊!”
    万安苦笑:“事已至此,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有什么法子,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万通阴着脸:“诸位别忘了,先前怂恿陛下废太子时,诸位早已表明态度,若是不赶紧想想办法,真等到太子登基,这头顶上换了个天,到时候别说荣华富贵了,连生死都由不得我们作主!”
    尹直轻咳一声:“太子性情柔和,肖似其父,事情也未必会到那一步。”
    万通大怒:“这么说你们都决定将性命前程交予他人之手了?!”
    万通之所以会这么紧张,是因为他是外戚,外戚跟文臣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万安他们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充其量也就被罢职归田,但如果皇帝驾崩,万贵妃没了靠山,他们很有可能会面临更加悲惨的结局。
    就像他自己说的,性命前程都只能取决于新君的一念之间。
    尹直干笑一声:“话也不是这么说……”
    万通哼道:“你莫忘了,你儿子如今还在锦衣卫里关着呢,我去要人,隋广川也不给,说是还未审讯完毕,隋广川狗仗人势,还不是因为他与那帮文官走得近么!如今我姐姐还在,他就敢这样,若是等将来……你看你儿子还有几条命好折腾!”
    被他这一说,尹直也闭上了嘴。
    彭华看了看两人的脸色,正想说点什么来转圜气氛,便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向万通禀报:“老爷,宫里来了人,说要见您。”
    万通问:“谁?”
    对方道:“是小刘。”
    万通显然是认识此人的,还颇为熟稔:“让他进来。”
    来人是个青衣小帽,打扮成寻常百姓模样的年轻内侍。
    他一进屋,万通就问:“小刘,是梁公让你过来的,还是我姐姐让你过来的?”
    这被称为小刘的内侍,如今干的就是当初汪直在昭德宫的活计,侍奉万贵妃,但他又是司礼监掌印梁芳的徒弟,故而万通有此一问。
    小刘道:“小的奉梁公之命,有事与各位大人相商。”
    万通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小刘是自己姐姐派过来的,不过他仍旧挥了挥手,屏退左右,有些不耐地道:“梁公是让你过来说陛下不肯废太子么,此事我们早就知道了!”
    小刘:“大人误会了,梁公知道各位大人已经知晓,小的前来,是另有要事。”
    万通:“别卖关子了!”
    小刘微微一笑,将自己奉命需要转达的话说了一遍。
    万安听罢,当即脸色大变:“此事万万不可为之!”
    万通原本还在思忖,听了万安的话顿觉不悦:“何事不可为,我看这个主意挺不错!”
    彭华与尹直神情变幻不定,却也没有反驳万通的话。
    万安连嗓音都变了:“你们疯了吗,此事若是败露,你,我们都要完……”
    在座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万通狠辣,万安惊愕,彭华冷静,尹直犹豫。
    小刘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万通阴沉着脸:“只要运筹得当,就不会有败露的危险!”
    他望向彭华和尹直:“你们觉得呢?”
    彭华反问小刘:“此事你们有几成把握?”
    小刘胸有成竹:“不说八九成,起码也有七八成罢,梁公早有安排,各位大人请放心。”
    尹直道:“那贵妃呢,她也知道此事?”
    小刘笑了笑:“是,早在一个月前,娘娘便向梁公提出这个主意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了,她说陛下从来就不是果决刚毅的性子,各位大人以天象来劝说陛下,最后很有可能功败垂成,但当时娘娘和梁公都还未下定决心,所以便没有告知各位大人知晓,如今却是破釜沉舟,不得不为了。”
    万通拍了一下桌子:“不错!说得对,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这种时候谁要是再退缩不前……”
    他扫了万安等三人一眼,恶狠狠道:“那就是与我万通为敌,与我姐姐为敌!”
    万安嚅动了一下嘴唇,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第145章
    皇帝不再提废太子的事了。
    除了那些想要趁机攫取富贵的投机之徒,其他人全都松了口气。
    如今这位太子从五岁时就被立为东宫,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有余,他受过所有东宫所应该接受的教育,知道所有东宫应该做或不应该做的事情,他谦和有礼,从不仗势欺人,对师傅尊敬有加,对左右宽容大度,这是许多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未来明君。
    他可能并不像太祖皇帝那样雄才大略,也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但那并不是问题,因为帝国发展至今,早已有了完善成熟的制度,从内阁宰辅乃至各地官员,说句大不敬的,即便没有皇帝发号施令,大明也能照样运转,所以皇帝最大的作用,最好就是什么也别干。
    古人云:圣天子垂拱而治,此乃至理名言。
    之前皇帝非要废太子,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明显是不以为然的,兴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储君来培养的,他所能得到的教育自然也和太子有区别,更何况因为他的生母与万贵妃走得近,这让大家都心生戒备警惕,只是皇帝一意孤行,又有天象佐证,众人反对了也没用。
    现在好了,连上天都不满皇帝的折腾,以泰山地震来警告,皇帝也不能无视,事情发展急转直下,不由令人感叹太子是不是当真天命所归,几番磨难都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伴随着废立太子之争尘埃落地,刘健唐泛等人都打从心底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恨不得能跑到皇帝面前跟他说:陛下您折腾也折腾过了,咱们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成不?
    不过如今这位天子要是不折腾,那也不像他的为人了。
    过了几天,他便老调重弹,提出要在崇真万寿宫落成之日,离宫去祈福。
    此言一出,朝臣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反对。
    众臣不单单是觉得皇帝出宫一趟劳民伤财,更重要的是皇帝现在身体也不算好,万一在宫外期间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到时候免不了又是麻烦,所以本着能省事就省事的原则,反对到底。
    这回皇帝没有坚持,反倒退了一步,表示你们不让我亲自出宫也可以,但起码也要让太子代我出宫祈福,先前接连遭逢彗星频现,泰山地震,上天既然示警了,又属意太子,若是东宫能够出宫代父祈福,说不定上天看在太子诚心的份上,还能让他康复起来。
    尽管唐泛他们都觉得这未免太荒谬了,但皇帝现在已经退了两步,大家也担心逼迫太甚使得皇帝生起逆反心理,指不定又做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只得不再反对。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二,太子赴崇真万寿宫祈福。
    这是太子有生以来第一回出宫,从内阁乃至六部九卿无不严阵以待,礼部更是费尽心思,就怕路途中出现一丁点意外,离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尤其是那驾专门为出行量身订造的马车,更是高大宽敞,太子别说坐在里面,连躺下来打几个滚都没什么问题。
    从皇宫出去到崇真万寿宫,骑马约莫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如果是乘车的话就更久了,因为到时候会有许多步行的宫人跟在马车后面,这是仪仗的一部分。既然是祈福而非逃难,宫人的仪态步伐自然也以缓慢优雅为主,以便沿途百姓能瞻仰天威。
    所以考虑到这一点,马车就得尽量以宽敞舒适为主,免得太子来回一趟将近四个时辰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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