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旁人只要仔细想想唐泛做过的那些事情,似乎又不觉得惊奇了。
    一个人想要走到什么样的位置,就得要有相应的能力来匹配。
    否则就算他气运冲天,也终究有不灵光的时候。
    在内阁那样的龙潭虎穴,庸才就只能沦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被同僚羡慕嫉妒的唐阁老,在内阁过得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滋润。
    没进内阁的时候,大家仰望此处,难免带上一份因不了解而产生的神秘感,等真正置身在其间,才会发现,这日子和个中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皇帝不管事的情况下,内阁每日需要处理来自全国各地的重要文件并作出相应的决策和指示,大明疆域广阔,这也就意味着每天都会有刻不容缓需要紧急处理的奏疏如雪片般堆在阁老们的案头上。
    有时候东边河水泛滥淹没农田,往往西边某府的百姓却正处于旱灾蝗虫的肆虐下,地方官府叫苦连天声泪俱下,内阁宰辅们又不可能亲自去视察,所以不管哪份奏疏看起来都是那样可怜,那样需要援助,然而国库的钱粮又是有限的,先拨款赈济哪边,哪边可以先放一放,这些都需要内阁来判断,有时候如果判断发生错误,那么就意味着会有成千上万条人命因他们的错误而消逝。
    在唐泛等人入阁之后,内阁人手相应增加,每人分摊一部分工作,照理说工作量已经尽量缩减了,不过每个人依旧每日天不亮就入值,一直到下午各衙门散值之后,内阁成员大多数时候还要留在这里讨论公事,批阅奏疏,其中辛苦非一言两语所能道尽。
    虽然被诸多诟病,作为首辅的万安,也并不是像常人想象的那样,每天只要奉承一下皇帝,然后什么事也不干,就能坐稳首辅的位置了。
    在阁臣们商议政事的时候,首辅需要主持会议,更需要对大家议而不决,意见不一的事情进行汇总并作出最后决策;一些重大事情上,即使已经由其它阁臣批阅好,首辅依旧需要重新审核一遍,以便确认意见可行以及不出纰漏。
    由于皇帝现在将重心放在了修仙而非朝政上,内阁的责任和工作量无形中就增加了许多,很多决策实施之后,朝臣一旦有所不满,都会认为责任在内阁身上,此时身为首辅,万安就必须承担比其他阁臣更多的指责。
    这些都是唐泛以前所没有见过的另一面。
    原先他在外头时,总觉得万党成天闲着没事处处与自己过不去,但现在亲眼所见,万安能够当上首辅,自然不是光靠溜须拍马,一无是处的,最起码他的组织能力就远比其他人来得强。
    而他也知道了,万党的核心其实并不是万安。
    确切地说,万党之所以能够在成化朝屹立不倒,很大程度取决于皇帝对万贵妃的宠爱。
    没有万贵妃,就没有万党的存在。
    虽然万氏没有直接干预朝政,但她的影响力无处不在,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万贵妃对当今太子极为不喜,无时不刻希望太子换人,所以一直以来万党都是与太子对立的。
    不过这些事情充其量只是让唐泛对万安的了解更深入一些,并不意味着他对万安刘吉等人就有好印象了。
    由于万贵妃巨大的影响力,为了巩固地位,万安不惜放下文臣的身段,跟万贵妃万通姐弟俩攀上亲戚,另一位阁臣刘吉也跟万贵妃家结了姻亲,这使得他们的利益与万氏牢牢绑在了一起,行事以万氏之喜为喜,以万氏之恶为恶,完全失去了宰辅大臣的原则和器量,这才是大家讨厌万党,背地里腹诽万安等人的真正原因。
    更不必说内阁这地方听上去风光,实则办公环境比六部还差,大家都缩在小小一座文渊阁内,阁臣单独办事的值房小小一间,相互连接在一起,跟六部时宽敞明亮的部堂衙门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而且唐泛现在身兼刑部尚书之职责,不仅要处理内阁的那一摊事情,还要每日抽空回刑部一趟,可谓奔波繁忙。
    幸而刑部现在需要他拍板的事情并不算多,大部分都由右侍郎彭逸春代劳了,早在唐泛当初还在刑部任主事之时,这位老先生与他的交情就不错,后来唐泛离开刑部,与他也还一直保留着联系。
    唐泛回京重入刑部之后,之所以能那么快上手,也离不开彭逸春的支持,所以在他入阁之后,便上疏举荐彭逸春任刑部尚书,也好让自己从永无休止的公务中解脱一部分出来。
    刑部在六部中地位并不如何重要,所以唐泛入阁又身兼刑部尚书,也无人提出异议。
    常人身兼数职,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不要交权,正好内阁与六部两头担,但唐泛却连代尚书的位置都还未坐热,就忙不迭地举荐旁人来分担,连汪直都笑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即使如此,每三日一回的内阁会议,依旧是唐泛所头疼的事情。
    不止唐泛一人如此觉得,所有内阁成员,都与他感同身受。
    比如今天。
    文渊阁的议事厅中,首辅居于上首,众人分坐两排。
    眼看沙漏走到了申时,该议的事也议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暗暗地松了口气,心想今天总该可以按时散值了吧。
    万安就道:“最后还有两件事,想拿出来与诸位议一议。”
    一听这话,大家便都下意识挺直了背脊,静待首辅下文。
    万安道:“文渊阁的值房有四间,原先的阁臣也不多,一人一间正好,但如今人数增多,就显得有些拥挤了,陛下仁慈,听闻此事之后,说是不忍见到宰辅们为国事操劳,连当值之所都如此狭窄,便要从内库拨款对文渊阁进行修缮扩建。”
    大家一听他说的是这件事,不由精神一振,都点点头。
    刘吉更是接道:“陛下一片仁心,日理万机还不忘体恤臣下,实在令我等这些做臣子的感佩不已!”
    文渊阁始建于永乐年间,原本是用来藏书的,后来又多加了一个功能,就成为阁臣入值办公的机密要地。
    时至今日,随着内阁权力日益加重,文渊阁却还是那个小小的文渊阁,现在内阁七个人,万安、刘吉、彭华、尹直、刘健、徐溥、唐泛,除了首辅单独一间值房之外,其余诸人,连次辅刘吉在内,都只能两人一间。
    外人只知宰辅风光,却不知宰辅辛酸,若是能到文渊阁的值房看上一眼,估计会目瞪口呆。
    所以皇帝这话可真是说到众人的心坎上去了。
    谁不希望能换个宽敞点的值房?大家便都眼睛闪闪发亮,等着万安的下文。
    万安有意停顿片刻,静待众人消化完这段话,才继续道:“不过如今样样都要用到钱,内库也不宽裕,咱们为人臣子的,更应该为陛下分忧解难,而非雪上加霜,所以我让陛下不必从内库拨款,而改由从国库拨钱修缮。”
    众人:“……”
    瞧,这就是万安招人讨厌的原因之一了。
    内库的钱与国库分开的,皇帝可以随意使用内库,但如果要调用国库的钱,则必须经由朝廷同意。
    大明国库每年的钱是有数的,哪些该拨给兵部用作经费,哪些该留着赈灾,分配之后就所剩无几了,要想再拿出钱来修缮文渊阁,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虽说文渊阁住的是阁臣,但归根结底还是皇宫中的建筑,理当用内库的钱来修,但历代皇帝都很少提这一茬,如今皇帝陛下好不容易良心发现,想自己掏钱,结果却被万安给拒绝了。
    你说你想讨好天子没关系,却非拉着大家下水,将这难得的福利也给拒绝了,能不招人恨么?
    最郁闷的是,大家还不能提出异议,还得说万首辅你拒绝得好,因为古往今来就没有哪个当臣子的逼着皇帝出钱给自己修缮办公场所的。
    所以众人面色古怪,却都说不出话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将万安问候了多少遍。
    万安环视周遭:“怎么,诸位以为不妥?”
    他正等着哪个人忍不住跳出来说不妥,然后可以给对方扣上不忠的帽子,顺便在皇帝面前告告状呢。
    不过可惜得很,在场众人一个都比一个沉得住气,就算值房狭小住得再难受,也坚决不当出头鸟。
    刘吉甚至笑道:“元翁所言甚至,咱们当臣子的,理应为陛下分忧才是,怎还能给陛下添麻烦呢,不知您要说的第二件事是?”
    万安轻咳一声:“这第二件事,说来也与钱财有关。陛下想重修崇真万寿宫。”
    这崇真万寿宫其实就是一座道观,在元朝的时候与白云观齐名,不过现在就只剩下白云观了,元末战火的时候,崇真万寿宫逐渐被废弃,现在成了御马监辖下的草场。
    不过皇帝心血来潮想要重建,想来是有原因的,在场众人不必问也知道,这其中肯定少不了李孜省等人的怂恿。
    皇帝自从身体不好以来,对方术越发痴迷,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像李孜省、赵玉芝这样的人就因此得到了重用,甚至还被安排到像通政司等重要的位置上。
    如今内阁之中,与其勾结的也不在少数,彭华之所以能够坐在此处,也是因为通过结识李孜省而搭上万安的门路。
    刘吉就问:“敢问元翁,此事我为何从未听陛下说过?”
    万安道:“此事我也是昨日入宫才听陛下提起。”
    刘吉笑道:“内库的钱财如何支使,自然由陛下说了算,陛下若是要拿这笔钱去修崇真万寿宫,咱们做臣子的也不能拦着,不知元翁为何要特地与我等说起这件事?”
    万安暗骂一声装模作样的老狐狸,面上依旧是和缓的神色:“陛下的意思是,要重修崇真万寿宫不是件简单的事,这必然是个大工程,内库的钱可能不够使,所以想垂询各位的意思。祐之,你是管户部的,依你看,咱们要如何回复陛下才是啊?”
    说白了,就是皇帝想用国库的钱去修道观,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所以拐弯抹角让万安来征询内阁的意见。
    万安一说,大家就都望向刘吉。
    刘吉不想答应,因为他现在越来越看重自己的名声,如果点头让皇帝从户部拿钱去修道观,他这个管户部的阁臣就会被言官们往死里骂,但如果不答应,就会得罪皇帝。
    想及此,他就笑道:“我虽掌管户部,但此事事关重大,却非我一人能说了算,还得由元翁和诸位决定才是。”
    万安对他这种打太极的推诿态度很是不满:“国库眼下尚有多少存银?”
    刘吉道:“不足百万。”
    万安道:“那也不算少了,陛下自登基以来,处处节俭,从未有劳民伤财之举,如今难得想重修一座宫观,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就不能拨出五十万两么?”
    刘吉苦笑:“陛下的事就是臣子的事,若是五十万两就能重建崇真万寿宫,我岂能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好教元翁知道,这笔钱是兵部早就订下的,说要给北边驻军添置过冬衣裳,我也做不了主啊!”
    刘健是管兵部的,闻言就道:“不错,确有此事,元翁,这五十万两,是我在半年前就与刘公说好的了。”
    万安阴着脸没说话,最后还是彭华道:“元翁,不如先让大家回去思量一番,明日再作讨论?”
    接连被刘吉和刘健驳了面子,万安心里很不痛快,他扫视众人,丢下一句“那就散会罢”,便气鼓鼓走了。
    这样的会议开的是既没有效率,又没有意义,不过唐泛敬忝末座,管的又是最说不上话的刑部,一般情况下也轮不上他发表什么意见的,见众人都离开了,他也收拾收拾东西,跟在刘健后面走出去了。
    出了宫门,刘健先走一步,唐泛见今日难得散得早,便想绕到那个常去的馄饨摊子去买点葱油饼回家,刚走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喊住他。
    “唐阁老!”
    唐泛回头一看,是卫茂。
    “唐阁老!”卫茂匆匆几步跑过来。
    唐泛笑道:“我说老卫,别人喊唐阁老也就罢了,你跟着喊什么,都把我给喊得不好意思答应你了!”
    卫茂也跟着笑起来:“这样才显得敬重,不瞒您说,小人是奉了汪公之命来的,汪公说晚上请您吃仙云馆的菜,让您散了职之后先别走,直接去仙云馆等他。”
    换了平日,唐泛定要两眼放光的,此时他却笑道:“那可对不住了,今晚我得回去吃饭,否则家里河东狮一生气,我是要跪搓衣板的!”
    卫茂先是愣了一下,心想你又没成亲,哪来的河东狮,再转念一想,不由一脸无语。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唐泛就已经转身上轿子走人了。
    第137章
    像唐泛如此爱好美食的人,能够不为美食所动,拒绝汪直的邀约,那肯定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
    不过唐泛的身份今非昔比,连汪直见了都得行礼,自然不是区区一个卫茂能拦得了的,他要走,卫茂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强拦。
    那头唐泛匆匆回到家,还未踏进门,就先闻到扑鼻而来的饭香。
    原本应该毫无光亮的屋子此刻看过去却是灯火通明,秋夜里仿佛让人打从心底温暖起来。
    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唐泛入阁之后,就没有再与隋州住在一起,而是搬回隔壁自己原来的宅子。
    唐瑜则带着贺霖——现在应该改名为唐霖了,母子俩搬离这里,另外在京城里买了一处宅第,距离这里不远,彼此也可以互相照应,阿冬也搬了过去,又雇了护院,还有钱三儿在,宵小也不敢上门。
    这样做的原因是唐泛与隋州二人,如今一个是阁臣,一个锦衣卫头子,就算无人非议弹劾,也要防止君王猜忌,毕竟两人身份敏感,动辄容易授人把柄,更何况万党会时不时抓唐泛的小把柄,到时候一个勾结天子亲军的罪名扣下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自江西归来之后,唐泛因功累迁,隋州更得皇帝信任,原本是要晋封为定安侯的,他却再三辞受不接,皇帝过意不去,便又加了不少食禄,以作弥补。
    由于万贵妃的缘故,其弟万通依旧把持着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隋州始终没法名正言顺接管锦衣卫,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在双方经年累月的博弈中,真正听命于万通的人手越来越少,如今除了南镇抚司,包括北镇抚司与各地锦衣卫卫所,如今十有八九都是隋州的人,以至于旁人都说锦衣卫现在有两位实权指挥使,表面上隋州虽然还是镇抚使,官位略低万通一筹,但实际上就连万通也没法从他手中夺走被对方牢牢把持住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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