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齐又踹了他一脚:“早服软不就好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傍上东厂这条大船,腰杆子硬了,连昔日的兄弟也不放在眼里了啊!”
    姜档头哭丧着脸:“小弟哪敢呢!不瞒庞大哥你,实在是上头有令,让我们在外头不用给锦衣卫面子,小弟这才不得已为之啊!”
    庞齐也想从他身上探听一些消息,便将他拎起来:“袁指挥使乃两朝元老,你们厂公都敢不放在眼里,想必抱上了更粗的大腿了?”
    姜档头苦笑:“庞大哥,你也知道规矩的,小弟怎么好随便议论厂公啊!”
    庞齐喔了一声,回头叫手下:“他皮痒,过来接着打罢!”
    “别别别!”姜档头连忙抓住庞齐的手,“庞大哥你最近不在京城,想必消息有些不灵通罢!是这样的,陛下新近封了一位通元翊教广善国师!”
    庞齐:“什么国师?”
    姜档头:“通元翊教广善国师。”
    庞齐:“……这名字也太长了点,然后呢?”
    姜档头:“这位国师神通广大,法术高强,陛下很是信服,将其奉为上师,还准备在西市建大永昌寺……”
    庞齐又踢了他一脚:“你废话忒多,这和你们厂公有何关系!”
    姜档头垮着脸:“哎哟我的哥,你也太没耐心了!这位国师,乃是我们厂公引荐的!陛下敬重国师,对厂公也多有赞赏。厂公跟我们说,他向陛下建言,让万通回来统领锦衣卫,陛下已经答应了。实话与你说罢,袁指挥使的位置坐不长久了!”
    庞齐大吃一惊,揪住他:“此话当真?”
    姜档头:“小弟哪敢骗你啊!要不厂公怎么会让我们不用给你们锦衣卫面子呢,他知道你们都是袁指挥使一手提拔上来的,等到万指挥使回来,肯定又要恢复原样,所以想给万指挥使提前卖个好呢!”
    庞齐也没心情收拾他了,他将姜档头丢在一边,又让驿吏腾出几个房间,便匆匆去向隋州禀报。
    驿吏看见姜档头都吃了瘪,哪里还敢不答应,便连连应诺去准备了。
    听了来龙去脉,隋州脸上倒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依旧语气平淡地让他们去分配房间。
    见老大如此镇静,庞齐便也放下心来,依言去准备了。
    虽然东厂的人腾出一半房间,但依旧不太够用,唐泛便像先前那样,与隋州共住一间。
    待二人回到房间之后,隋州这才露出凝重的神色。
    唐泛从热水里捞起擦脸的帕子,拧干递给他,道:“看来你回京之后的日子也要不好过了。”
    隋州难得叹了口气:“其实袁彬为人比万通好上百倍,可惜他没有万通那么强硬的背景,只要万贵妃还在一日,万通的位置就屹立不倒。先前陛下只是想要给他一点教训,这才换上袁彬,现在陛下觉得教训已经足够,自然也就想让万通回来了。”
    说到底,万通也好,袁彬也罢,这些人都是皇帝的一颗棋子,皇帝想要他们怎么样,他们就得怎么样。
    不止万通袁彬,就连其他人也是这样,太祖皇帝设立六科言官,原本就是为了监察百官,进谏皇帝。后来又有内阁这样的存在,宰辅一句话,皇帝也要三思而行,可惜现在这个朝廷,内阁阁老们的胆气实在有限,就连刘珝有皇帝老师这样的身份加持,也只敢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给皇帝敲敲边鼓。
    这种情势下,科道言官劝谏的声音再响亮,作用也有限。
    唐泛却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问题:“广川,回去之后,你最好去袁指挥使那里一趟,他在锦衣卫多年,虽然看淡名利,但也绝对不是会任由欺压的人,他让你执掌北镇抚司,显然欣赏你的才干,且有意培养你为他的接班人,如果你能够彻底得到他的认可,接收袁彬的势力,那么即使万通回来,他也不敢轻易动你了,到时候你已经牢牢控制住北镇抚司,自然不必就再忌惮万通。”
    “还有,”他坐在床上,弯腰除去鞋袜,拥被躺在床上,为隋州谋划道:“你是周太后的侄孙,陛下对你的信任,其实并不比万通少。你回去之后,只需要记住两点,便可在陛下面前岿然不倒,任万通如何使计,都奈何不了你。”
    隋州挑眉:“愿闻其详。”
    唐泛道:“第一,陛下做的事情,你不要去反对,他若是问你的意见,你也不要表态,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除非与你的原则立场有悖。第二,万通扳倒袁彬之后,你要为袁彬求情,陛下若是问你原因,你就说,愿以袁文质事先帝之心事陛下,这样陛下不仅不会怪罪你,反而还会赦免袁彬,也对你更加亲近。”
    成化帝有着诸多毛病,但同时他也是一个颇为心软,念旧情的人,然而他又是一个皇帝,是皇帝就不会喜欢别人成天跟自己作对,这样种种性格反映在他身上,铸就了一个十分矛盾的人。
    唐泛虽然跟皇帝只见过寥寥两面,但从隋州、汪直这些常常与皇帝打交道的人的侧面描述中,不难推断出皇帝的性格。
    但这番话很有揣测帝心的嫌疑,是犯忌讳的,若不是隋州这等亲近之人,唐泛万万不会说出来。
    隋州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心中暖意温融,十分受用。
    “我明白,多谢你。”
    唐泛一笑:“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是夜,唐泛睡得颇为安详,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影响了心情。
    隋州却有些睡不着。
    唐泛为了不至于在翻身的时候压到隋州的伤口,主动要求睡在里面,这会儿还半侧着身,后背几乎半靠在墙壁上,隋州看着都替他难受,唐泛却依旧酣然入梦。
    隋州目光沉沉,安静地看了许久,又伸手去勾勒那张俊美的面容。
    手指最后落在对方的唇上,却只是轻轻摩挲了片刻,不带任何情欲和猥亵,只有珍而重之的虔诚。
    在遇到唐泛之前,他的内心其实十分孤独。
    隋家人并不能够理解隋州加入北镇抚司的举动,在他们看来,隋州应该像他兄长那样在科举上努力,为隋家闯出一条光宗耀祖的道路来,摆脱靠外戚身份上位的名声,锦衣卫权力虽然大,终归名声不好听,领个虚衔也就罢了,被人在背地里喊朝廷鹰犬,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但隋州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他就像一匹孤狼,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一直往前走。
    然而他却遇上了唐泛。
    一个真心诚意为他筹谋,为他打算的人。
    得挚友若此,夫复何求?
    唯以一生相报耳。
    月辉透过窗纸从外面铺洒进来,落在唐泛的脸上,为他的俊美更添几分光晕,将他映衬得直如神仙中人,不似凡尘俗夫。
    忽然,唐谪仙动了动嘴唇,仿佛说了句什么话。
    隋州难得升起一丝好奇,凑近了些。
    却听见唐泛嘴里喃喃道:“蟹黄……豆腐羹……”
    隋州:“……”
    哎,唐大人好不容塑造起来的高大全形象又破灭了。
    话说东厂的人被胖揍一顿就老实下来,姜档头没敢再来撩拨他们,直到唐泛等人离开,他们都老老实实缩在自己的厢房里没出来。
    唐泛他们自然也顾不上跟这等见风使舵的小人物计较,从姜档头的口中,唐泛他们得知,在他们离开京城的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正如隋州和唐泛所预料的那样,张蓥果真被万安找借口撵去南京了,刑部成了梁文华的一言堂。
    在万贵妃的枕头风下,皇帝有意让万通替换下袁彬,重新执掌锦衣卫。
    皇帝宠幸佞臣李孜省,又封僧人继晓为国师,预备在西市建大永昌寺,强迁数十万百姓,被朝野上下反对,虽然寺庙没有建成,但皇帝对继晓却越发信任,还准备为他单独建一座观星台。
    又听说太子与万贵妃不亲近,万贵妃耿耿于怀,时常在皇帝身边进言,久而久之,皇帝对太子也不甚喜欢,反倒有意另立太子。
    最后一桩消息纯粹道听途说,但能从姜档头口中说出来,想必也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这些消息里,几乎没有一个是好消息。
    可以想象,在京城等待着他们的,只会是更加复杂严峻的局势。
    他们离京的时候,还是开春时节,如今不过时隔一月,便已经徐徐到了初夏。
    不过这个季节在京城是最好的,既不很热,又不很冷,白天穿上一袭薄薄的春衫也够了,晚上顶多外面再套上一件大氅。
    无论前方局面如何险恶,这样的好天气,总不会令人有坏心情的。
    在马车驶入京城,瞧见满枝累累的紫藤时,一行人也都振作起精神来,唐泛需要先回刑部述职汇报,隋州则要去北镇抚司,二人约好晚上回家再细说,便各自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入城之前,唐泛就在驿站里梳洗过了,此时虽然还穿着常服,却没有风尘仆仆的疲态,他就是想着反正迟早都要过来的,与其等着梁侍郎挑毛病,还不如自己先主动上门。
    到了部里,听说梁侍郎不在,唐泛就先去了右侍郎彭逸春的值房。
    彭逸春一见到他,哎呀一声就起身迎出来,满脸惊讶和惊喜:“润青,你几时回来的?”
    唐泛笑道:“就在刚刚,一回来就过来看望大人了。”
    彭逸春朝隔壁那个值房努努嘴:“你没去那边?”
    唐泛:“去了,不过司员说梁大人不在。”
    彭逸春喔了一声:“估计是进宫了,这阵子他跑内阁跑得勤。”
    内阁与六科是大明所有中央官衙里,唯二座落在宫里的衙门。
    唐泛笑了笑:“如今张尚书一走,梁侍郎总领部务,自然是要常与内阁沟通的。”
    彭逸春讶异:“你都知道了?”
    唐泛点点头:“来的路上听说了。”
    彭逸春叹了口气:“润青,你们传回来的公文我看过了,我知道你这次差事办得不错,不过尹元化这件事真不好办,梁侍郎心里肯定是有疙瘩的,指不定会对你发作一二,你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千万别意气用事,跟他正面冲突起来。”
    这位好好先生虽然怕事,可并不是坏人,唐泛很感激他的好意,只不过彭逸春可能注定要失望了,自己跟梁文华的矛盾,不是自己单方面的退让就可以解决的。
    但他也没有跟彭逸春辩驳,只是笑着安抚他:“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轻重。”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便有司员进来道:“唐大人,梁侍郎让您过去一趟。”
    唐泛起身向彭逸春告别,跟着司员进了梁文华的值房。
    梁文华的神态看上去与一个月前有很大区别。
    这也难怪,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大权在握与屈居人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梁侍郎意气风发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当他连看到唐泛都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这就很不正常了。
    第70章
    “润青啊,来,坐坐!”
    梁侍郎虽然没起身,不过还是朝唐泛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唐泛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仍是先恭谨行了礼,然后才徐徐坐下。
    这下级见上级,臣下见皇帝,坐也是有讲究的,不能一屁股就这么坐下,而只能沾半边,以防皇帝或上级要问话的时候,可以随时站起来回答。
    梁侍郎见唐泛举止得体,嘴边的笑容就更深了:“听说你们这次去巩县,还在宋帝陵下边发现了春秋时的巩侯墓?”
    大概经过,唐泛他们在回京之前,就已经写了详细的条陈,让人快马送回京城,上呈内阁阅览,内阁给皇帝汇报之后,又下发到刑部和锦衣卫那边,也就是唐泛和隋州的直属上司,让他们了解这回事。
    所以梁侍郎对唐泛他们此行的经过,也算有所了解。
    唐泛道:“正是,此行下官等人还发现了白莲教的河南分坛,并将一干妖徒抓捕归案,坛主李漫在与我等周旋时意外身亡,其小妾陈氏已经押解入京,暂由北镇抚司看管,只等从她口中撬出白莲教余党的信息,另有白莲教爪牙若干,正由锦衣卫河南府卫所暂管,稍晚些才能进京。”
    梁侍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的关注点似乎并不在这上头,听唐泛说完,也没有太多表示,只是问起另一件事:“我听说你们从白莲教徒手中缴获了大量宝藏?”
    唐泛道:“其实也并不多,俱都是各色金银玉珠,下官已经命人清点造册,今日正是要为部堂大人送名册过来的。”
    梁侍郎眼睛一亮,看着一直攥在唐泛手中的册子:“那便是巩侯墓的宝藏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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