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额”的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扶着汤碗的手背上霎时暴起青筋,但他脸上却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飞快的说:“哦?竟然如此吗?那可太好了!”
    扶苏将男子与脸上神色完全相反的举动收入眼中,继续微笑着说:“胡姬夫人年少贪玩,独居深宫十分寂寞,胡亥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男孩,没有陪伴母亲的细腻心思。前几年胡姬时常独自坐在院中,眼神寂落的向西望,大概是思乡了吧?父王赐了四名匈奴女奴伺候胡姬,这两年眼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多了不少。”
    事情是真的,但那四个女奴却是胡亥为了防止胡姬总拉着他回后宫特意找父王要的,扶苏隐去其中的缘由,只挑最引人误会的话说,存的心思完全是试探面前的胡人。
    男子放开汤碗,将手藏回袖中挪到大案下面,脸上的笑容越发欢快,可扶苏却分明看到他掩藏在袖袍之中的手掌用力掐着膝盖,深埋在眼底的怒火的恨意几乎无法掩藏。
    若是男子希望联络到胡姬,既然试探出父王身边的消息,他该真心实意的为了胡姬身边有几名“匈奴女奴”可以利用而高兴,可他的反应完全和这无关!
    扶苏心头一颤,只觉得后背发冷——如此纯粹的男性占有反应,他和胡姬还能有什么关系呢?
    这男人是胡姬当年的……情人?!
    扶苏只觉得脑袋被自己猜测出的结果撞得“嗡嗡”作响,他深吸一口气,维持住嘴角的笑容,竭力平静声音道:“关于胡姬,不知道勇士还想知道什么?”
    男子显然已经被扶苏之前说出口的话扰得心头大乱,根本顾不上扶苏提问时候不经意的破绽,抬头努力扯着两颊僵硬的肌肉维持笑脸,飞快道:“走南闯北的,听说身在大梁的魏王和旧韩老臣有了牵扯,还想要在长公子派人押送代王嘉的时候派人拦截,同时营救被看守的韩王安,让三晋复国。楚国也在里面插了一脚,准备提供兵马。长公子须得多加小心。”
    这件事情上辈子也发生过,但要比现在早几个月。
    扶苏心里清楚韩王安被国尉府下兵士看得牢固,一举一动都被监控,有个风吹草动都会被守卫的士卒一丝不苟的上报父王,根本不可能逃脱;哪怕韩王安真的有所动作,也必定是父王为了将韩国余孽一网打尽而特意设下的陷阱。
    但他没想到的是,因为自己的参与,灭燕之战从上一世接连反复打了五、六年变成现在一举成擒。
    扶苏恍然大悟,正是秦军比以往更加迅速的成功,才会影响到了原本眼睁睁看着韩国和赵国被灭仍旧无动于衷的魏王,让他从醉生梦死之中惊醒,恐惧于能够顶在秦军大军面前的两国的彻底消失,魏王假想必清楚,接下去被灭的必定是自己,于是,他干脆犹如燕国选择刺秦一般,将韩国和残赵推在前方放手一搏。
    即使如此,扶苏仍旧觉得魏国的反抗不值一提——秦国统一华夏已经不可阻挡。
    “多谢勇士相告。”扶苏语调感激不已,但即使两人东拉西扯之下,胡亥学习快结束了,他仍旧不对内侍梁提一句将胡亥带出来的话。
    扶苏装傻,自称“竭额”的男人同样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安安稳稳的坐在原地,大口喝着热汤,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粗野吞咽声,最后第一滴汤汁都被他送进肚子之后,干脆将汤碗往大案上用力一放,大声道:“再来一碗,饿死老子了!”
    内侍梁明白扶苏的心思,接过壮汉手中的汤碗躬身苦笑,看向扶苏等他吩咐。
    扶苏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在男人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后,忽然露出笑容,平静的说:“梁,给他再上一碗,也别忘记了其他随行的胡商——都是胡姬的族人,不可怠慢了。时辰差不多了,若是胡亥背完了书,将他带过来见见生母的族人吧。”
    扶苏话音未落,一声鸟鸣已经穿透大帐,梁赶忙掀开挂帘,十五果然扑腾着翅膀飞进来,收起双翅落在扶苏肩膀上,它歪着头看梁带着一群宫奴忙前忙后,用各种美食堆满了两张大案。
    “你怎么在这?胡亥又没专心看书?”扶苏顺着十五光滑的羽毛抹了一把,低笑着逗弄了聪明的白鹰一句。
    白鹰像是听懂了扶苏的话似的,拍了拍翅膀,低叫一声,用啄在他脸上一蹭,叼走盘中最大快的牛肉,展开翅膀直接飞了回去。
    “这是长公子养的宠物?草原上都说最好的勇士才能训练出鹰隼,让它们明白自己的意思。”对面沉默了半晌的男人忽然开口询问。
    扶苏笑着摆摆手,盯着男人的眼睛说:“这是胡亥不足四岁时候收养的白鹰,他似乎天生就受到天空王者的喜爱。”
    男人骤然打翻了手中的汤碗,猛然站起身。
    “勇士为何不坐下?起身急着要做什么去?胡亥,快来了。”扶苏紧紧盯着男人的眼睛,骤然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竟然让男人说不出话来。
    ☆、第64章 我有特殊的遭罪技巧
    “你……”
    “大哥!”男人正要开口,一个相貌异常精致的男孩已经一阵风似的跑进大帐,他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完全没看到坐在一旁的高壮男人,直接扑进扶苏怀中。
    男人眼睛瞬间发现,但他发现男孩仰头看着扶苏的视线充满眷恋之情,其他人根本无法插入他们的对视。
    “学好了?”扶苏替胡亥将逐渐长过下巴的卷发抿到耳后,抓着半长不短的头发熟练绑在头顶,梁立刻取来一根发带递给扶苏,帮他给胡亥整理好头发。
    胡亥绑起马尾后,耳边的碎发让他看着更加年幼,扶苏对上胡亥的亮晶晶的眼神不由得勾起嘴角,他抱着胡亥坐到自己怀中,然后看向对面的男子说:“这就是胡亥,我的幼弟,父王的幼子。”
    扶苏的语调很平静,但说出口的话总让对面的男人觉得意有所指,可当男人视线与胡亥相对的时候忍不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栾提顿虽然今年再一次推拒了竭额南下的提议,可已经被秦人控制的赵境之中动静那么大,他有意逐鹿中原,怎么可能丝毫不关心中原的局势?
    可栾提顿随便一关心,就听说了桑雅生下的儿子犯下大错跑到秦军之中的消息。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是此番不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这样合适的时机,正好东胡部落的首领被赵国太后迷得失去了理智,想要和他一争高下,战胜了就划一块土地给赵王迁,因此,此时正计划着前去代地游说残赵百姓。
    栾提顿心里明白,只要他向秦国长公子透露出韩国和赵国的消息,正好可以将秦军的注意力引到东胡身上,见儿子的机会顺便能够解决了大麻烦,彻底镇服匈奴各部。
    栾提顿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孩——他很好看,几乎彻底融合了桑雅和自己的优点,就是身子骨看着不健壮,……像桑雅一样单薄。
    一看就知道不是秦王的种。
    栾提顿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脸上伪装出的爽朗已经变成了慈爱,声音发软的说:“你是……胡亥?你阿娘,她还好吗?在后宫之中是不是很憋闷,她以前最喜欢在草原纵马狂奔,还时常给母羊接生小羊羔。”
    胡亥顺着扶苏的指点转过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对面像一座小山般高大壮硕的男人,忍不住呆愣的眨了眨眼,微微张开嘴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但他表现得再无辜,本质上也不是真正的孩子,只要一眼,他就轻而易举的从男人脸上分辨出哪些部分和自己有着共同点。
    胡亥瞬间觉得自己遭受了来自大宇宙的恶意!!!
    (╯‵□′)╯︵┻━┻这种喊了始皇帝五年爹,回头发现自己就是他绿帽王证据的感觉糟糕透了!
    我已经把嬴政当成亲爹了好么!
    不打算换人!
    胡亥立刻不加掩饰的皱起眉头,直接往扶苏怀中躲去,轻哼道:“大哥,我不是认识他,我不想见他。不是说好了尽快回咸阳么?我想阿爹了。”
    栾提顿只觉得自己刚刚火热的心情瞬间被冻僵,简直像是数九寒天的时候没穿羊皮袄就走出帐篷外面似的,让人从头冷到脚。
    他动了动手指,用力捏住拳头才不至于将秦国长公子怀里的男孩扯出来,然后,他若无其事的笑了起来,带着点强硬的态度扯着胡亥束起的马尾将他扭回头,用力在男孩头顶拍了几下,大笑道:“怎么这么爱害臊,跟个女娃娃似的?桑雅当初都比你泼辣,中原的水土没养出一匹狼王,反而让她的娃变成爱撒娇的幼犬了!”
    扶苏霎时沉下脸,看着栾提顿的眼神充满寒光,栾提顿心情不好,懒得再与扶苏对话,直接起身拍了拍皮袄,抬脚就走:“见到桑雅的儿子,我就放心了——长公子别把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多注意着点赵国和韩国的动静才好。”
    语毕,他一摆手,潇洒的走回商队之中,一句废话没有,带上自己的人直接离开。
    胡亥心中有些害怕,他清楚相貌这东西是最没办法造假的,他和始皇帝长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反而一眼就能看出来和刚刚离开的男人有着血缘关系,而且那男人的眼神跟始皇帝看着自己根本没区别——都是爹看儿子的眼神。
    胡亥心中暗骂一声,为了越发错综复杂的关系而紧张不已。
    扶苏虽然也起了疑心,见胡亥此时似乎很不开心的模样却不愿意当着他的面再提起此事——这种事情询问一个孩子根本就没有意义,哪怕有什么事情,胡姬也绝对不会对胡亥透露一个字。
    扶苏露出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的笑容,反而用明显身份存疑的男子编出的瞎话糊弄胡亥道:“听说他叫竭额,是胡姬的族人,说不定是表兄妹或者堂兄妹——我可算是知道你这一头跟羊羔皮毛似的卷发像谁了。”
    “大哥,我不喜欢那个人,看着好吓人。”胡亥抱进扶苏的腰,竭力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沉稳的心跳低声说,“看了就讨人厌,阿爹明明也很高大威武,可是阿爹就……我就喜欢阿爹,不喜欢那个男人。”
    扶苏轻拍着胡亥的脊背,忽然说:“别以为撒娇耍赖说自己的害怕,今日就能不练剑了。”
    胡亥一僵,心中凝聚起来的惊恐瞬间像是被戳破的肥皂泡,再也凝不起来了。
    他不满的哼了一声,撑着扶苏胸口起身,可怜巴巴的仰视着扶苏,见大哥没有一丁点态度软化的趋势之后,垂头丧气的说:“我去练剑。那……大哥陪我?”
    扶苏本想拒绝,可看着胡亥这幅模样,不由得改变了心意,将他抱到一边,起身牵着胡亥的手掌向外走,低声道:“我带你过去,看着你,不准偷懒。”
    胡亥憋了憋嘴,却乖巧的点头没有继续耍赖推脱。
    扶苏看着胡亥散乱在颊边的卷发,揉了揉他的脑顶,两人相视一笑,但扶苏心中想:回宫之后,该带着他亲自去见见胡姬了,询问一些问题了。
    栾提顿带着一行人伪装成的商队离开秦军视线之后,立刻扔下他们杀了商队劫掠的财物,撕掉中原人的衣袍,策马向塞外狂奔而去。
    终于走到约定好的山林之中,隐藏好行踪,栾提顿阴沉着面色举起酒囊,不管不顾的狂饮。
    为了单于之位,他已经克制自己多年不醉酒、不纵欲,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可今天见过那个孩子,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只想要大醉一场,最好醉得人事不省,让自己把一切都忘了。
    ……他的孩子!桑雅给他生的孩子!
    但这个融合了他和桑雅优点的漂亮孩子害怕他,那种厌烦的眼神和闪躲的视线简直让栾提顿心口生疼,恨不得将他一把抓出秦军大营,直接带回草原。
    他可以把自己儿子教导成翱翔在草原的雄鹰!但面对那孩子陌生而厌恶的神色,他发觉自己有再多的勇气,也还是转身逃了。
    栾提顿不喜欢胡亥柔软娇嗔的神色,对草原的男人来说那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可如果这孩子是秦王的幼子,胡亥这幅面貌却反而证明了秦王对他的宠爱——只有全部心思都放在玩耍上,心无挂碍的孩子才会天真无知,才会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神情,才会那么骄纵。
    栾提顿觉得憎恨,但却不知道该憎恨谁,他甚至不敢表露出丝毫和胡亥的亲缘关系,能够给强盛的秦国国主当受尽宠爱的幼子,说不定比给自己这个还没坐稳单于之位的匈奴大王当长子要好得多——至少栾提顿觉得自己没有维持胡亥天真的本事。
    这样想更令栾提顿感到恼怒,他需要变得更加强大!
    忽然,一只手拍在栾提顿肩上,守在此处的竭额低声说:“你看到桑雅的孩子了?你的还是秦王的?长得什么样?桑雅的孩子肯定特别好看吧?她可是咱们草原最美的一朵花。”
    “我儿子。”栾提顿说着不由自主翘起嘴角,随即他僵住面色,低声道,“不要再对第三个人提起此事,若是不能攻下中原万里河山,他就永远是秦王的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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